“我來此地,是為了見一位素昧平生的朋友。”
隨后,克拉倫斯信步走到書桌旁,輕輕敲了敲桌面,“當年,他就是在這里寫下土地改革論的么?”
直到這個時候,貝西女子爵才明白對方說的朋友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說過,那已經是失敗和錯誤的產物了——后來的事實證明了一切,”她冷漠地說道,“所以這才是您來到此處真正的目的么?并不是巡行訓政,也不是來問候一下本地有名的,而是來討論我丈夫生前犯下的錯誤?”
“不,我來這里最初的目的真的只是拜訪——嚴格來說是來捉拿導致這場叛亂的罪魁禍首,而在了解到一些關于子爵的情況之后,我對他的生平也產生了一些興趣,但我并不認為可以用簡簡單單的‘錯誤’兩個字來概括他的一切。”
克拉倫斯敲了敲腦袋,似乎想要說出些什么,卻又突然想不起來似的。
而一旁的精靈會意,將一個讓人頭腦清醒的符文打入他的體內。
隨后,克拉倫斯便又是那個睿智的皇帝了。
“撇去那些被刻意曲解的部分,以及被無知的世人隨意拋卻的細節…夫人你知道嗎?那可真是一個了不得的形象。”
克拉倫斯不緊不慢地說著。
“禁止一切奴隸貿易,將領地上所有的農奴和奴隸解放為自由民;重新丈量土地,收繳所有逾制的、不義的、未登記的土地并分給新自由民;允許任何人經商、做工、狩獵、開墾,并在領地內取消一切對‘賤民’不公的法律;允許獲得自由的奴隸學習手藝成為工匠;取消了貴族子弟成為騎士的特權,讓平民和貴族子弟一樣可以接受騎士學徒選拔…”
克拉倫斯一條一條地說著,而后看著女子爵的表情一點點變得陰沉,最后他搖了搖頭,“全部,都是很偉大的想法。”
“而巧的是,這些也正是那些叛軍的隊伍正在做的事情…事實上,雖然我的大臣們認為他們所掌握的那種稱之為‘槍支’的遠程武器占了很大的作用;而我卻認為這些思想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改革…好啊。都是好東西。”
沒錯,那個已經死去的子爵,是一個覺醒者,是一個想要改變這個時代的先行者。
每個時代都不缺少這樣的人。
就在十年前,一個年輕的小貴族覺醒了,他用不同于常人的眼光看到了那些隱藏在繁華之下的黑暗骯臟,意識到了帝國現行制度的落后,意識到了殘留的貴族體系對這個社會的限制,意識到了各種傳統法律對平民的無端壓迫,以及在這個壓迫過程中所浪費掉的生產力,他甚至可能已經意識到了人民的力量——或者至少說是人民的“價值”。
然后他展開了改革,帶著年輕人的銳氣展開了改革。
后來,他死了…死在了舊勢力瘋狂無比的反彈中。
而現在,叛軍所做的同當年他做的同出一轍。
另外這邊,作為帝國權力巔峰的皇帝,克拉倫斯雖然不得不鎮壓叛軍,卻也隱隱意識到了改革的需要。
他拜訪此地,本來是為了抓住所謂的“新思想來源地”,根除叛軍的心臟;卻在不知不覺之中被說服了…叛軍要推翻的皇帝,成為了新思想最忠實的擁護者之一。
他轉過頭來,對著臉色愈發陰沉的女子爵展露出一個微笑。
“雖然我怎么說你都不會相信,但是,我確實是來此地見一位素昧平生的朋友的。”
在最初階段,領主的強勢權威和舊貴族體系的遲緩笨拙讓子爵的改革順利開啟,他在自己的一部分領地上實行了新的法令,并收獲了一些成果…
但這個最初階段異常短暫。
反彈的力量兇猛無比,幾乎沒有任何人理解這位年輕貴族所做的一切,他被冠以“神經錯亂”、“離經叛道”、“被魔鬼蠱惑心智”的種種罵名,幾乎是在眨眼間,年輕有為的子爵就成了破壞帝國秩序的罪惡代言人,幾乎周邊所有的大小貴族都在對他口誅筆伐——順帶一提,眼下這些大小貴族,或是他們的子女,正在旁邊的宴客廳中跳舞呢。
在那之后呢?如同聽故事聽到一半的小孩子一樣,精靈小姐眨巴著大眼睛,看著眼前的男人。
“在那之后啊…記錄就變得模糊凌亂,沒有任何可靠的文字,亦或是完全不可靠的吟游詩人能清楚描述在那之后發生的事情,即便是靠著帝國的情報組織,本皇也沒有找到足夠清晰的記錄。”
但是有一個人知道。
兩人的目光看向靠著墻,雙眼無神的女子爵。
“是啊…我知道。”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啊…子爵跌跌撞撞地爬入了他的試驗場…他繼續祈求著魔鬼,賜予他那些禁忌的知識,好以此來填飽他欲壑難平的胃囊——但是神明的使者及時趕到,降下了圣潔的神罰,于是大火從天而降,光芒萬丈的火焰凈化了一切!
以上,自然都是…
一派胡言!
女子爵臉色開始冰冷,“如果你說的是最后一個吟游詩人的詩集的話,他便是這樣寫的…然后他還沒來得及逃出我的領地便被我吊死了,還沒來得及印刷成冊的書籍雕版也被我銷毀了。”
連已經銷毀的書籍都能知曉,帝國的情報網究竟構建到了何等復雜的程度?
女子爵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皇帝陛下,而后繼續怒不可遏地說道。
“但是我仍然記得但是發生的事情…”
“暴徒沖進了城堡,他們穿著傭兵和平民的衣服,里面混雜著超凡之上的戰士和法師們——相信我,如果按照冒險者的等級來分的話,他們絕對不止白銀級,反而更像是白金一些。他們一路沖上山,打破大門,沖進內廳,原本應該護衛城堡的騎士和聘請的法師們在關鍵時刻都不見了,我的丈夫只能獨自面對那些暴徒…”
“最后,城堡里的一座高塔爆炸,然后,暴徒們突然停了手。這個時候,來自周邊幾個領主的‘援軍’非常‘及時’地趕到了,在乒乒乓乓一通混戰,暴徒退去了。然而,我的丈夫死了,我的女兒則奄奄一息…”
精靈小姐沒有說話,而克拉倫斯作為驕慢的王則是完全不看眼下沉重的氣氛,將背后的原因說了出來——
“這就是所謂貴族的體面吧,‘暴民’可以沖擊城堡,甚至可以殺死貴族,隨意劫掠貴族的資產,但是絕對不可以攻陷城堡,不能毀滅一個貴族的姓氏。”
“最后,幕后使者以正義的身份降臨!打掃干凈了一切,并且將貴族的姓氏從血泊中撿起來,拍了拍,戴在了受害者的妻子的頭上。”
“然而可笑的是,這些殺人者或是殺人者的子女,此時此刻,卻都在你的城堡里跳舞呢!”
看著咬著牙,臉上的肌肉難以抑制地顫抖著的女子爵,克拉倫斯放肆地大笑,然后跌坐在書房柔軟的座椅里。
“到帝都來吧,輔佐本皇進行改革。我會開出一個你無法拒絕的條件,比如現在一聲令下,讓那個宴客廳伏尸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