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里的人被清空,覺原看了看老板娘和牙行掌柜。
那兩個只顧著陪笑,覺原不得不開口道:“你們二位也請回避吧!記得別亂說。”
那兩個人方才醒悟過來,忙出去了。
覺原守在門口,看著印空一步步上樓去。
此時也剛過辰時,日頭從東邊照過來,紅滟滟的,帶著喜氣。
印空走到三號房門前,心都不跳了。
里頭靜悄悄的,他舉起手輕輕叩響房門,好一會兒里頭才有人問:“誰?”
那聲音略顯暗啞,顯然是剛剛睡醒。
印空聽了,眼淚就再也忍不住,那個人的聲音,他絕不會聽錯。
“誰在外頭呢?”里頭的人起了身,似乎在整理衣裳。
印空的喉頭哽住了,根本發不出聲音。他只能再一次敲響門,眼淚也流得越發洶涌。
門終于開了,蘇好意一身黃白游的夾棉絲袍,趿著睡鞋,發髻慵懶地綰在腦后,不施粉黛,眉眼間還帶著睡意。
四目相對,二人好似都被點了穴。
印空動也動不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來,整個人僵立在門外,只有眼淚不停地流。
蘇好意伸手過去,貼在印空臉上,想說什么也說不出來。
印空的心還是疼,是那種化凍有知覺的疼。
蘇好意伸手拉他進來,聲音也抖得厲害:“外頭冷,進來說話。”
到了此刻,印空才像是活轉過來一般,小心地伸出手去,先是挽住了蘇好意的手,然后一點一點把她拉進懷里,生怕力氣大了她會不見了。
“你這樣子也不合出家人的行徑啊。”蘇好意打趣他:“清規戒律呢?印空法師。”
“我不是印空,我是你的蘭臺。”他為蘇好意而出家,如今她又回來了,這法號也就不必再提了。
蘇好意被他禁錮在懷里,幾乎要斷氣。
“你松開我吧,難道就不看看孩子?”實在撐不住了蘇好意才輕輕推他。
司馬蘭臺這才想起還有孩子,戀戀不舍地松開了蘇好意。
蘇好意給他擦干了淚,牽著他來到床邊。床帳掛起一半,靠里側安靜地睡著個小娃娃。
司馬蘭臺屏住呼吸跪下來,像觀瞻活佛一般端詳那孩子。
她的頭發又黑又軟又光潔,哪怕是睡著也不亂。枕頭邊放著一只線編的兔子,和那年上元節蘇好意送給他的那只很像。
她的臉蛋圓鼓鼓的,額頭飽滿得略顯夸張,小孩子還沒完全長開,會有些地方異于常人。
睫毛濃黑茂密,到了末端又高高翹起,還翹得那么理直氣壯。
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細膩小巧得像是最手巧的面點師傅精心捏出來的。
她睡得那么熟,小胸脯一起一伏,連呼吸都是甜的。
兩只小手疊放在身前,圓潤的指肚兒透著粉嫩的顏色。
“她…她叫什么名字?”司馬蘭臺小心地伸出手,不可遏制地微微發抖,他只敢輕輕觸碰一下孩子的發絲,柔軟微涼的觸感讓他的心都化了。
“蘇是云,”蘇好意低聲告訴他:“回頭把她的姓氏改過來。”
“不必,”司馬蘭臺止道:“隨你的姓就很好。”
他們兩個挨得很近,說話都很小心,怕吵到孩子。
“她…是哪天生的?”司馬蘭臺問。
“三月初三,比我的生日遲一天。”蘇好意說著又給女兒掖了掖被子。
“你受苦了。”什么理由甚至不敢細問,這些年蘇好意都是怎么過來的。
“回頭再跟你細說,”蘇好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何嘗好過。”
這時孩子動了一下,把臉朝里側了過去,只能看到圓圓的半張臉和眼尾,連鼻尖都看不見。
“這孩子可懶,每天都要睡到太陽曬屁股。”蘇好意忍不住笑了:“醒了就要吃陳婆婆家的鮮蝦粥和蟹黃饅頭。”
“她還要睡多久?我去給她買。”司馬蘭臺起身。
“你這樣子怎么去?”蘇好意攔住他:“還是我去吧!”
可司馬蘭臺明顯不放心,再說也舍不得。
“怕什么,青天白日的。”蘇好意笑著安慰他:“你如今到底是出家人的身份,去買這些帶葷腥的飯菜不好。”
“我一會兒就回去還俗。”司馬蘭臺急忙道:“師父不會為難我的。”
“來日方長,不必急于一時。”蘇好意道:“我們也不走,等著你就是。”
這樣平常的話,司馬蘭臺聽來卻比什么都金貴。
這么多年他以為蘇好意已經不在人世,誰想她竟還活著,甚至還把他們的孩子生下來養大了。
“你就在她傍邊陪著,若是醒了就喂她些溫水喝,”蘇好意叮囑道:“可不能給她糖吃。”
等她穿戴整齊下了樓,就見也同樣做和尚打扮的墨童。
墨童見了她,忍不住跪了下去,請了個安,就掩面哭了起來。
“快起來,”蘇好意連忙去扶他:“這些年辛苦你了。”
“小的不苦,苦的是我們公子和您。”墨童邊哭邊說:“如今可好了!老天開了眼!”
“是啊,也算是挺過來了,都省些眼淚吧!”蘇好意笑著對墨童說:“你那度牒沒丟吧?還俗還要收回去呢!墨童這才摸著自己的光頭傻笑起來。
等蘇好意買了娘兩個的早飯回來,見女兒已經醒了,穿著白綢中衣坐在司馬蘭臺懷里,揉著眼睛吃著糖。
“不是說了不要給她糖吃?”蘇好意略微有些嗔怪地看著司馬蘭臺。
“就一塊,”司馬蘭臺在女兒面前毫無原則:“已經喝了溫水。”
“她這兩天嗓子有些緊呢!”蘇好意一邊把早飯擺在桌子上一邊說:“這孩子胎帶著熱毒,又愛吃蝦蟹。”
“不妨事,平時調養著就好了。”司馬蘭臺說著拿起女兒的小手親了又親。
“蘇是云,你還要不要回舅舅家了?”蘇好意問女兒。
孩子搖頭,更往司馬蘭臺懷里鉆:“不要舅舅了,有這個。”
她說的“這個”自然是指司馬蘭臺。
“好啊,昨晚睡前還哭著說想舅舅呢!”蘇好意刮她的鼻子臊她:“你個小沒良心的。”
“這個是我爹爹嗎?”蘇是云問她娘。
“誰告訴你的?”蘇好意看了看司馬蘭臺問。
“我覺得是,”蘇是云說:“我才不信你吃仙桃生下我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