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距楚腰館還有一里左右的路邊停了下來,高大的梧桐撐起一片綠蔭,不遠處就是春愁河,河水匆匆,水氣讓這里更顯得清涼。
趕車的人停好車后,遠遠地走到一旁。
他的本分就是趕車,其他的時候最好做個聾子啞巴和瞎子。
車廂里坐著蘇好意和權傾世,兩個人的坐姿都十分端正,沒有半分曖昧。
“你下車吧,我就送你到這里。”權傾世發話了。
蘇好意側過臉,看著權傾世,問他:“你真的愿意放我走?”
權傾世的臉又變成了萬年不化的冰山,那慘白的膚色仿佛霜雪凝結,他咬了咬牙,吐出一句:“蘇八郎,你真是沒有心!”
“為什么這樣說我?”蘇好意笑了:“我哪里沒心了?”
她語氣輕松自然,甚至帶著幾分戲謔,就如同在和多年的老友說話。
曾經權傾世是她最畏懼的人,只要提到這個人的名字,她都要做噩夢。
那個時候,她和所有人一樣,覺得權傾世陰狠毒辣,簡直沒有人性。
后來二人的關系有所緩和,蘇好意卻也總是抱著幾分戒心。
畢竟權傾世這樣的人心黑手狠,翻臉不認人的事做起來毫不費力。
再后來,知道他對自己心存覬覦,蘇好意自然是敬而遠之了。
否則,明知對方對自己有意還不劃清界限,那就屬于有意撩撥了。
不但不道德,而且很危險。
之后為了吉星向權傾世求助,蘇好意那個時候是打定了主意用自己的下半生來交換的。
她自然是不愛權傾世的,可為了吉星總要犧牲。她也不認為權傾世卑鄙自己可恥,說白了,不過是各取所需你情我愿的交易。
可如今權傾世卻不再要她償還,而是決定放她走。
至此,蘇好意才從心里由衷感激權傾世,并覺得自己虧欠了他。
“你居然還問我為什么?”權傾世氣得心口疼:“我不想再重復第二遍。”
別人永遠無法知道他說出讓蘇好意走那句話用了多大的力氣,以至于根本沒有力氣再說第二遍。
除了對母親,他再也沒有對誰有過那樣的期盼和寄托,哪怕對他的生身父親。
可他又是多么渴望從蘇好意那里獲得些許溫存,給自己漆黑血腥的人生添上一段柔軟。
他曾經想過無數次,只要蘇好意在他身邊,哪怕她不愛自己,也認了。
可終究,自己還是狠不下心。
“好好好,我不問了,你別生氣。”蘇好意向他賠罪:“不管怎么說,你都是我的恩人,這份恩情我會永遠記得的。”
“不需要你記得,”權傾世的聲音冷而硬:“你只要快些離開這里就是了,越快越好。”
蘇好意自然知道權傾世表現出來的不過是假象,既然已經決定放手,就不會再向自己展露軟弱的一面。
畢竟權傾世是個極其自尊的人。
“權大人,聽說你又要出京公干,”蘇好意笑著問他:“不知能不能賞個臉,讓我請你吃頓飯。”
權傾世有些猶豫,他本不想答應,但蘇好意隨后又補了一句:“我也知道,我不宜留在京城,離開這里后,我會隱姓埋名。所以此一別,可能我們永生都不會再見。不知你能不能賞個臉呢?”
蘇好意的話,如同一陣風拂過,權傾世的心里頓時落葉滿山。
沒有比永生不再相見的道別更令人傷感的了。
紅顏青絲作此別,白發蒼蒼不得見。
權傾世沒有遇見過比蘇好意更令他驚艷的人,他的心迄今為止只動過一次。往后余生,也多半不會再起波瀾。
他無比渴慕,卻從未得到。擦肩而過,從此再無交集。
以后的歲月,他只能靠回憶來填補心中的缺憾。
那本就不多的回憶,將作為此后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慰藉。
多一點回憶,就能夠讓自己在以后的日子里多一分暖意吧!
權傾世在心里苦笑,笑自己像個乞丐。
可是他也在一瞬間看透了很多,哪怕蘇好意對他不曾有過一絲愛戀,哪怕從此之后她將自己遺忘。
那又怎樣呢?
他還是為她心動,還是無比愛她,還是愿意為了她忍著痛放手。
什么都不為,不為得到,不為占有。
只為她曾讓自己的心那般悸動,便也值得了。
于是權傾世和蘇好意來到了至味居,依舊是二樓朝北的那個雅間。
不等蘇好意開口,權傾世便熟練地點了四道菜。
桂花糖蓮子、四美鱸魚、黃酒酥蹄和蕓豆瓜片。
這正是當初蘇好意請他吃飯時所點的四道菜。
“大人真是好記性。”蘇好意笑了,她也還記得這四道菜。
只是她不知道,在那以后權傾世每隔些日子便到這里來,每次點的菜也都是這四樣。
這一頓飯吃的還算融洽,雖然權傾世依舊沉默寡言,但蘇好意一直在旁邊講笑話。
這次的賬還是蘇好意結,就像她第一次請權傾世吃飯一樣。
出了酒樓門,蘇好意正式向權傾世告別。
她笑著把一只護身符遞給權傾世,說道:“這個護身符是我替吉星求的,但是沒能給他戴上。就轉贈給你吧!也愿你平安順遂,能得善終。”
這番話說給旁人不大合適,可說給權傾世卻是再妥當不過的。
無論是他所處的地位,還是他做過的事,都是很難得善終的。
權傾世把護身符接過來,揣進了懷里。
他始終未再開口說話。
蘇好意上前抱了抱他,然后松了手退開,說道:“權大人保重,八郎走了。”
她沒能看到在方才擁抱的時候,權傾世眼里的淚光。
她只是笑著揮了揮手,向遠處的楚腰館走去。
權傾世在山后望著她,綠樹濃蔭,街市綿長,她漸行漸遠,再也沒有回頭。
夕陽只剩小半個,戀戀不舍地攀在墻頭上,黃昏的風還帶著些許燥熱。
這不過是漫漫人生中司空見慣的一天,卻注定要被銘記至死。
權傾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曾深切濃烈地愛過一個女子。
她就像此時炎夏日落時孔雀紫的天幕,躁動方息,欣喜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