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雨是輕柔的,它像鼓點的前奏,留下大段的間歇。而當六月隨風而至,雨點的鼓聲就變得急促起來。太陽高居在昏暗的云層之后,只是偶爾才垂下無情的目光,欣賞著人間的戰爭,等待著生命的獻禮。
修洛特站在木堡的寨墻上,雨水“啪啪”地敲著身后的旗幟上,又“嘩嘩”地流入面前的大河。在飄搖的風雨中,他注視著水師的數百大舟,連綿的船隊延伸數里,披甲的武士站立船頭。隨后,少年統帥看到了什么,微微笑著點頭。
舟師軍團長安納特里肅立在舟船上,轉身看著營寨。這名矯健的女武士手持三米的旗幟長矛,身披暗紅的斗篷,腰挎一尺的長匕,是水上廝殺的好手。隨后,她低下頭,短發低垂,向指揮官的旗幟最后行禮致意。
行禮完畢,安納特里挑動長矛的令旗,船隊的武士頭領們就揮動武器,大聲呼喊。聽到指令,民兵們最后檢查了一遍俘虜的繩索,就搖動船槳,滿載著上萬惶恐不安的塔拉斯科丁壯,駛回強盛的墨西加聯盟。
修洛特目送著船隊緩緩逆流東去,看著大舟小船井然有序地行遠,再次頷首肯定。
“安納特里做事,總是令人放心。從勒曼河東歸逆風逆水,船隊行程緩慢。等她滿載著糧食與支援返回,至少要到七月了。這一段時間水師主力不在,木堡需要加倍警惕,剩余的舟船也要日夜巡邏,謹防塔拉斯科人北渡。”
聽到這里,伯塔德笑著說道。
“安納特里軍團長來自聯盟的水軍家族,起源自遙遠的部落時代。她們以母系傳承,一代代掌管著墨西加的水軍,在聯盟中始終保持中立。‘安納特里’這個名字同樣是傳承的名號,意為‘河流的源頭,湖泊的母親’。真要論起水上廝殺,不用弓箭,我恐怕也不是她的對手...”
“殿下放棄了兩處偏遠木堡,剩余的三處木堡互相支撐,駐扎有一萬武士,都是忠誠的精銳。而送走這批俘虜后,儲存的糧草足夠使用三個月。重要的堡墻也都已經加固完畢。如果塔拉斯科人北攻,就會在長弓與木堡前碰的頭破血流!”
聞言,修洛特朗笑出聲,帶著昂揚的自信。隨后,他看著連續的大雨,再次笑道。
“雨季已至,施工和行軍都變得艱難。這些表面改信的丁壯無法令人信任。他們留在營地中無事可做,反而是莫大的隱患。水師正要東歸,便把他們都統統運走,送到特奧蒂瓦坎作為勞作的農奴,正好把圣城的武士和民兵從農忙中替換出來。我們北路軍需要更多的支援!”
說到這里,少年統帥認真地看向武士長,注視著他滄桑的面容。
“伯塔德,你素來親近平民武士,了解底層狀況。軍隊的士氣現在如何?”
武士長低頭行禮,思索片刻,坦誠回答。
“殿下連場小勝,捕獲俘虜眾多,損失微乎其微。武士們的士氣頗為高昂。聯盟對塔拉斯科和特拉斯卡拉的戰功素來看得極重。一名四級資深武士,只要捕獲五名塔拉斯科武士,便可破格晉級軍功貴族,正式成為小貴族的一員。這一場戰役下來,聯盟定然會多出許多新貴,但也需要大片的土地封賞和財物獎勵!...”
修洛特哈哈大笑。他笑著說到。
“只要打下欽聰燦,占據繁盛富饒的帕茨夸羅湖區,土地和財物都不是問題。聯盟也只有依靠分封的武士貴族,才能牢牢的掌握新征服的土地!”
伯塔德點點頭,繼續匯報。
“確實,各級祭司是聯盟維系的紐帶,貴族武士則是聯盟統治的根基。殿下剛剛舉行了各級武士等級的晉升儀式,效果不錯。當然,如果有充足的財物賞賜,軍隊的士氣會更上一層。現在,平民武士們都摩拳擦掌,渴望著戰斗與捕俘。他們期待著晉升資深,甚至加入戰團,成為聯盟的軍功貴族!”
提到軍功貴族,伯塔德淡淡的笑了笑,笑容中帶著歷經世事的滄桑。
修洛特先是臉上一滯。鼓勵科技研發已經把他的錢財花的精光。想要賞賜部屬,榮譽的晉升還好說,至于什么財物是沒有的。這只能指望攻陷塔拉斯科的重鎮,抄一波傳承多年的塔拉斯科大貴族。
隨后,少年統帥點頭贊同,陷入沉思。
從攻陷托帕內克首都,組建三城聯盟算起,墨西加人真正的崛起不過五十多年。憑借有效的軍功制度,聯盟上下洋溢著旺盛的斗志和生機,武士們充滿著征伐立功的渴望,這是聯盟強盛的根源。
同樣,墨西加聯盟文法未立,貴族的庶子可以憑借軍功繼承爵位,無能的嫡子則會淪為平民。平民武士與小貴族之間,并沒有無法跨越的鴻溝,他們也無需對貴族行跪禮。社會各階層彼此流動,離固化尚且遙遠,帶著鮮明的部落特征。聯盟的一切以武力至上,兼以宗教整合,酷似歐亞大陸草原上的游牧帝國。
遙想片刻,少年統帥收回紛飛的思緒,再次看向勒曼河南岸。沿岸十幾里的村莊和農田都已經荒廢,遙遠的堡壘在丘陵間起伏,控制所有的河口與通道。塔拉斯科的軍團駐守在石堡和木寨之后,他們的水師也藏在奎采奧湖中。敵軍主力的信息始終如同一團迷霧,難以查探清楚,讓人始終不安。
“真是戰爭迷霧啊!”
修洛特看了許久,輕輕一嘆。
“伯塔德,此時我倒是希望塔拉斯科軍隊能夠從烏龜殼中出來。最好能冒雨渡河,水陸齊出,圍困北岸的營寨。這樣一切局勢便都明了!現在他們能動員的軍隊有限,最多一萬武士兩萬民兵,不可能在短期內攻克木堡。先遣軍只要堅守月余,等待船隊帶著援軍回來,就又是一場酣暢大勝!”
伯塔德點頭贊同,他看向西南方的河口要塞,神情凝重。
“殿下,此時南路軍應該已經威壓南方,塔拉斯科人必須重兵提防。相比于有限動員的武士,我更擔心塔拉斯科人的水師。在遼闊的勒曼河兩岸,擁有水師的優勢就能夠掌握戰爭的主動。當聯盟的水軍在時,我們可以掌握機動優勢,聚集兵力,任意選擇地點南攻。正如您說的:‘在合適的戰場面對合適的敵人。’而現在水軍東歸,我們就只能駐扎在木堡中,停止出擊,固守待援。”
修洛特贊賞的看著伯塔德。中美洲的河流永不封凍,在大河縱橫的流域,水師就是掌握戰術主動的騎兵!武士長能從水師的運用中領悟運動戰的要點,可見自己的耳濡目染確實有效。
少年統帥于是親切地拍了拍武士長的肩膀,大言不慚地開玩笑道。
“伯塔德,你已經學會我傳承戰術的精髓!你要養好身體。在未來,我會有一只迅疾如風的部隊交給你掌握!”
聽到此話,武士長面露不解:迅疾如風又如何做到?總不能像鳥兒插翅飛翔。
修洛特卻沒有解釋。他只是隨口一提,就繼續分析軍情。
“敵軍水師一直龜縮不出,弄不清楚動員的詳情。他們也許在運輸糧草和兵力,也許在等待查帕拉湖區的支援,也許早已經聚集完畢。查帕拉湖區獨立性頗高,此時忙于春耕,支援應該要到十月收獲之后。即使尋不到戰斗的良機,我們也不能干等著局勢的發展...伯塔德,聯絡北方特科斯人的信使有消息嗎?”
武士長回憶著最新的情報,微微搖頭。
“去往北方特科斯人需要經過查帕拉湖區。那里的塔拉斯科貴族們已經開始備戰,封鎖了主要的河流和道路。使者想要經過那里頗為不易。根據上月截獲的商旅匯報,北方的特斯克人被壓制在西北的山區,只是一直在山林中游擊抗爭。以他們分散的軍事實力和游擊特點,絕不會為聯盟火中取粟,主動吸引查帕拉湖區的主力。”
修洛特想了一會,笑著贊同道。
“伯塔德,你說的對!北方的特斯克人是等候獵物的鬣狗,只會在獵物虛弱時撲擊出來,他們無法依靠。我們需要正面擊敗一次查帕拉援軍,削弱西部塔拉斯科貴族的力量,然后再鼓動特斯克人出擊...那么,北方的瓜馬爾犬裔動向如何?”
伯塔德回想片刻,回稟道。
“殿下,我們派出過三批使者,都被野蠻的瓜馬爾犬裔襲擊,劫走隨身的禮物。他們分散成許多部落,沒有一個明確的大頭領,也難以進行談判。”
修洛特略一思索,回想起天朝和高原部落的交流方式,開口詢問到。
“他們有什么特別需要的物資?比如茶...不,應該是香料、可可或者是鹽?當然,不能是糧食。永遠缺乏的糧食才是他們南下的最大驅動力!”
武士長思索著逃回使者們的匯報,分析著截獲商人們的情報,好一會才說道。
“一部分大部落占據著荒漠中稀少的鹽場,許多小部落會缺鹽,所以對帶有鹽的商隊比較友好。大部落沒有飲用神圣可可的習慣,應該是從沒有機會喝到。犬裔們缺乏醫藥物資,缺乏棉布,只有簡易的絲蘭植物用于治療...哦,他們有死后火化的習俗,并把骨灰隨風天葬,自稱‘風之子’。他們也習慣用各色染料染發,在臉上繪制紋面,用以向不同的天神致敬!”
“火化揚灰,風之子,染發紋面?”
修洛特愣了一愣,思緒飄遠到久遠的回憶。好一會后,他微笑著點頭,沉聲下令。
“那就派出一批商隊,帶上一百護衛武士。商隊中攜帶足量的鹽收買小部落,用少量的可可和棉布贈與酋長。讓商隊向這些部落描述查帕拉湖區的繁盛與虛弱,鼓動他們盡快南下...對了,再選拔兩名勇敢的祭司,提高圣職一級!讓他們帶著瑪雅藍的染料給犬裔洗禮,學習當地語言,了解風土人情,再找機會傳播主神的信仰!”
“在征服塔拉斯科王國時,這些犬裔是我們潛在的盟友。當征服塔拉斯科王國之后,他們就是下一個征服的目標!”
在呼嘯的風雨中,修洛特高聲下令。少年統帥的目光不局限于眼前,他早已睜眼看著世界。
伯塔德躬身領命。他最贊嘆的,便是少年統帥的遠見,如同飛鳥行空,從不拘泥于時代固有的想法。隨后,武士長回歸現實,再次提及南下。
“殿下,等后續部隊到來,大軍繼續南下,硬攻南線堡壘并不明智。河口要塞控扼河口水道,封鎖奎采奧湖的入口。塔拉斯科人的水師始終深藏在奎采奧湖內,猶如隨時能探出頭的毒蛇。一旦大軍陷入南線的堡壘群中,就肯定會被敵軍的船隊偷襲后路,狠咬一口。”
修洛特再次看向西方,注視著河口的方向。良久后,他緩緩的點了點頭。
“河口要塞必須拔除!只要打通這個節點,我們就可以從奎采奧湖直接南下,繞過南岸的大部分要塞,直插塔拉斯科王國的腹地!”
隨后,修洛特踱了兩步,神色變幻不定。他看著毫不停息的雨水,始終暗淡的天空,終于立下決斷。
“大軍可以休整,統帥卻必須籌謀。伯塔德,你做好準備。明日我要去河口親自偵查一番,切實觀察那里的地利!”
長風蕭蕭,少年統帥的命令在風中飄散,高大鮮艷的背旗在風中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