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建二年七月二十五日未時,韓端抵達破崗瀆上鼉龍廟。
在此之前,他已經視察過京口防務。
兩萬水軍,二十五艘金翅戰艦和上百條各式戰船組成的艦隊,在江面上構成第一道防線,而在渡頭和丹徒水道的入口處,還布設了數十架巨大的拍桿。
除此之外,京口守將蔣發還按韓端早前的吩咐,在渡頭邊的險要之處修建了兩個堡壘,即便敵軍突破前兩道防線,要想登岸攻城也是難上加難。
和京口比起來,鼉龍廟這里的防守就要困難得多。
三國時,孫權麾下將校尉陳勛率兵開鑿破崗瀆,在鑿崗切嶺時,“掘得一物,無有首尾,形如百斛舡,長數十丈,蠢蠢而動,有頃悉融液成汁,或謂是水脈”。
“破崗瀆將龍脈鑿斷”這個說法傳出之后,為老龍有安生之處,不會興風作浪,保證運河通航安全,當地民眾籌資在此建了一座供奉鼉龍的小廟,并以香火供奉。
久而久之,鼉龍廟便形成了廟會,每年正月十二,周圍百姓便從四方聚集到此燒香拜佛、做買賣,非常熱鬧。
由此便可看出,鼉龍廟雖然處于破崗瀆最高的丘陵之上,但其地勢并不險峻,要想在此設關攔截陳軍,除了大量駐軍之外,還得修建工事。
好在卜僧念云陽大捷,令韋旋率一萬人進駐破崗瀆時,便讓其在瀆水兩側開始修建城墻,如今一個多月過去,破崗瀆上的城墻已經初具規模。
“長度已經足夠,不過還可以增高一些。”
韓端看過之后,指出其不足之處:“城墻兩端,再各建一座城堡,如此方可與瀆水城墻互為犄角之勢。”
“將山坡上的樹木都清理干凈。”
韓端站在城墻上,指著前面緩坡上那片并不濃密的樹林:“再于城堡內駐扎馬軍,關鍵時刻讓其從堡內居高臨下沖殺,定然能收奇效。”
卜僧念聽得眼睛發亮。
他剛才已經想過要將山坡上的樹木伐光,但只是為了防備敵軍從樹木靠近城墻,如今聽韓端這么一說,他再一琢磨,才發覺這果然是一手妙著。
這時,卻又聽韓端說道:“砍伐下來的樹木,全部打造成投石機。”
奉命駐守鼉龍廟的韋旋插嘴道:“郎主,投石機多了也沒用,石彈不夠。”
“不用擔心彈丸的問題。”韓端呵呵笑著踢了踢腳下,“和泥為彈,可謂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絕,投石機越多越好。”
卜僧念疑惑道:“這泥彈…恐怕沒多少殺傷力。”
“誰說沒殺傷力?這泥彈砸城墻不行,砸人卻是威力巨大,馬三興在攻打吳縣時,城內守軍便是和泥為彈,給我軍造成了極大的傷亡。”
卜僧念聞言,頓時就笑了起來:“若真如此,敵軍便是再多,又有何懼?”
破崗瀆一帶,裸露在外的石頭不多,而且打磨石彈也非常費力,但泥彈卻能就地取材,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若是打造二三十架投石機,在敵軍進攻之時同時發射,那才真是彈如雨下。
“這泥彈最好是用黃泥,制作之時,和些牛豕毛在內,以使其更不容易潰散,若牛豕毛不足,用松針也可。”
“泥彈只需嬰兒頭顱大小即可,太小殺傷力不夠,太大則不能形成彈雨,打擊面不夠。”
“韋旋,明日你就安排人制作泥彈,曬干備用,若急用之時,也可生火烤干,但務必保持干燥!”
韋旋連忙躬身應喏。
韓端又將城墻各處都走了一遍,眼見天色已晚,便準備先回營中歇息,正在這時,卻有士卒前來稟報,聲稱馬軍巡哨之時,捉到了十多名建康陳軍逃卒。
大戰在即,陳軍逃卒卻出現在破崗瀆,這會不會是陳國派出來的細作?
韓端稍作思索,還是令人將那十多名陳軍逃卒帶了上來。
不多時逃卒帶到,只見這十多人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壯,俱著襠衫,灰頭土臉,看上去很是狼狽。
時下軍中士卒多著兩襠鎧,但由鐵甲片制成的兩襠鎧在穿著時很容易磨損肌膚,所以將士們通常會在里面再穿一件厚實的襠衫。
因此一見之下,眾人便都清楚這些人果然是陳軍逃卒。
韓端掃視了片刻,將目光落到其中一名士卒身上。
此人年約二十五六,唇上和下巴都留著短短的胡須,雖被捆著雙手,臉上卻并無多少畏懼之色。
他指了指那名士卒,沉聲向他問道:“你等因何潛入江東?”
“將軍,我等只是想回家罷了。”那名士卒脫口而出,生怕韓端不信,隨即又補了一句:“我等皆江東人氏,真的只是想回家而已。”
“你們都是江東人,那你說說家住何處?”
“回稟將軍,小人就是這曲阿人氏,家住曲阿畢墟河畔。”說到這兒,他指了指身旁幾人,“他們有無錫的,有晉陽的,也有山陰的,還有吳縣的…我等,全都是江東人。”
韓端又問道:“那你等因何逃營?”
“回稟將軍,小人等剛從沌口歸都,皇帝又下詔令要征討三吳,我等餉錢既薄,便不欲為之賣命,因此才連夜從營中逃出,不想到了此處,卻被哨騎捉住。”
這名士卒知道韓端等人懷疑他們是細作,又道:“將軍,小人所言句句是實,若將軍不信,可令人去我家中詢問,我家中尚有六旬老父,八歲幼子,斷不可能因此而連累家中老幼。”
韓端點頭道:“我會令人去查問,若你所言是實,我也不會為難你等。”
說罷此話,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來,便又問道:“你等誰是吳縣人氏?”
其中一名年輕士卒抬起頭來回道:“回稟將軍,小人便是吳縣人氏。”
“那你可識得張敬此人?”
那年輕士卒略一思索,“將軍說的,可是吳縣橫山人、時任水軍幢主的張元清?”
“你所說的張元清長相如何?”
“身高七尺,面色發黑,留了一部美須,甚是愛惜。”
“沒錯,就是他了。”韓端微微一笑,“你既識得此人,可知他現在何處,身居何職?”
那年輕士卒回道:“他與我等同時從沌口撤軍,眼下還是在石頭城水寨,仍然擔任幢主之職。”
韓端微微頜首,當初他在建康時,這張敬就曾到了府上拜訪,說平定華皎一役之后,許多水軍將領都升了官,只有他不但無賞,反而還被調去駐守京口,頗有怨言。
他本寒人出身,既無赫赫戰功,在軍中又沒后臺,做到幢主便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韓端對張敬,其實早有招攬之意,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時機,也沒有可靠之人從中奔走聯絡,此刻他見這士卒與張敬熟識,便起了讓其從中聯絡的心思。
但眼下人多眼雜,卻不是說這件事情的時候。
這些人顯然不可能是陳國派出的細作,韓端便命人給他們松了綁,不過,他們還得留在此處,等各地官府核實之后才能放行。
否則,沒有通行憑證“過所”,到了各處關津仍然會被拘捕。
他看向這十多名逃卒,卻見其中一人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叫道:“韓將軍!”
聽這稱呼,顯然是早就相識的,韓端楞了一下,再看此人時,便覺得那張沾了不少塵土的面孔分外眼熟。
又過得片刻,他便想起來,這人是兩年前他在淳于量麾下征南軍任前軍甲幢幢主時帶過的軍士,當初夏口一戰,此人也是參與了的。
“你是…孫四郎?”
之所以想得起此人的名字,是因為此人不但曾是他麾下士卒,而且還是他的同鄉山陰人。
“正是麾下呀!”孫四郎往前走了一步,躬身作揖道:“麾下拜見將軍!”
韓端笑著將他扶起:“當日你不是說過,至少要升到隊率才回鄉嗎?如今怎會作了逃卒?”
孫四郎慚愧地道:“不是我想做逃卒,而是實在無法繼續留在軍中。”
“從三月開始,軍中餉錢就只發一半,每日口糧只得一斤,既吃不飽飯,又無錢送回家中,而且我從軍三載,至今才是一名什長,再留下來又有何用?”
時下一斤相當于后世半斤不到,這么一點糧食,如何能填得飽軍中那些大肚漢?那些陳軍士卒沒有在沌口之時便生事,已經是淳于量治軍有方了。
“我等班師回朝之后,朝廷原本定下每人千錢的賞錢,但上面將官層層盤剝,落到手上不過兩百錢…朝廷連中軍都養不起,竟然還要想出兵征討江東!”
“不過,我等逃營,最主要還是不愿與將軍為敵…”
韓端也不管他說的“不愿為敵”是真是假:“你可知盧應遠和張易清二人現在何處?”
當初他在淳于量征南軍中任幢主時,這兩人便是他麾下隊率,后在夏口一戰中因功升為幢主,隨他一起調往吳明徹麾下。
吳明徹于江陵被周軍俘虜,其麾下將士也大多被擄往長安,也不知此二人是否無恙。
“將軍離開吳將軍麾下后,他們兩個便失了倚仗,在軍中屢受排擠,于是又求陶將軍將彼二人調回了征南軍,如今盧應遠還是任幢主,但張易清…卻是在五月時便戰死了。”
張易清出身貧寒,想要從軍以命搏過富貴,如今命是搏出去了,富貴卻還是與他家無緣。
陳朝中軍平日拿餉錢,戰死之后卻是連一錢撫恤都沒有的。
韓端聞言,不免也長嘆一聲:“不想前歲都中一別,竟再無相見之時!”
稍頓了頓,他又問道:“四郎,你逃回家中,準備做個什么營生?”
“前兩日我聽人說,將軍在江東實行均田,而且田稅也低,我回去之后,就租上幾十畝地來種,能夠維持生計就行了。”
“一旦你回家種田,這一輩子可就沒什么指望了。”韓端看著他,問道:“你可愿來我軍中,為我效力?”
孫四郎本就有意,但又怕韓端嫌他逃營,因此不好主動提出,如今聽韓端招攬,頓時便喜出望外。
他翻身跪倒在地叩首道:“能得將軍青眼,乃小人之幸,小人愿追隨將軍,不惜此身!”
時下跪拜之禮并不盛行,即使在朝堂之上,大臣們也只是彎腰行拱手禮,如今孫四郎行大禮參拜,這就是表明“效忠”之意。
韓端連忙扶起他道:“四郎的心意我已盡知,日后盡心做事,我自然不會虧待于你。”
“愿為主公效死!”
孫四郎也算得上是名老卒,自然清楚寒門子弟要想在軍中升上一級是何其之難,如今抱上韓端這根大腿,頓時樂得差點笑出聲來。
如今韓家軍占據淮南、江東,勢力絲毫不弱陳國,而且大有將其取而代之之勢,而韓端作為韓家軍之主,有極大的希望登基稱帝,此時追隨于他,日后便可稱得上是開國從龍之臣。
這讓他如何不喜?
孫四郎想得通透,那十多名逃卒也不含糊,此時見韓端好言相慰,也慌忙跪在地上叩首道:“我等皆為四郎袍澤,也愿為將軍效死!”
韓端看了孫四郎一眼,孫四郎連忙道:“他們也是淳于將軍麾下前軍士卒,與我確實是同袍。”
“諸位愿托以性命,我豈有不允之理?”
韓端將眾人一一扶起,又道:“你等剛從營中出來,我有一事托付于你等,一旦事成,便是大功一件!”
這些逃卒皆是軍中老卒,換句話說就是老兵油子,沒有經過新兵訓練,韓端還真不敢將他們分到軍中,不過,眼前正好有地方要用到他們。
“盧應遠與我袍澤一場,我不忍見其死于我軍之手,四郎,你可愿潛回都中大營,將我之心意告知于他?”
孫四郎拱手道:“小人為主公死都愿意,更何況此乃白撿的功勞?”
這種表忠心的話韓端聽得多了,究竟忠不忠心,還得讓時間來證明,他呵呵一笑,向另外那十幾名逃卒問道:
“真說起來,淳于將軍麾下也可說是我之袍澤,你等可愿為我回返都中,勸說其他將士來降?”
“我等愿意!”
見眾人全都毫不猶豫地回答,韓端心里也很滿意。
別看孫四郎說得輕巧,這事情真正做起來,風險也不小。
若被陳軍將領捉到,這也是要掉腦袋的。
“對了!”韓端看向那名吳縣士卒,正色說道:“你就負責幫我向張敬帶個口信,就說我韓端虛位以待。”
“若他將麾下士卒和戰船帶到京口,我便許他一個軍主。”
“小人明白!”
這時,孫四郎卻又道:“主公,如今大營已經封禁,我等潛回建康往營中傳信不難,但里面的將士出來卻不容易,彼等若是欲降,又當如何行事?”
韓端略作沉吟:“若不能出營,那就臨陣反正,過幾日到了這破崗瀆下,跑過來豈不是方便得多?”
“主公!”此話一出,卜僧念卻在他身后輕聲道:“與其讓彼等逃營來投,還不如留在陳軍之中…”
“此計可行!”韓端一拍手掌,思索片刻:“讓來護兒領一什人馬,明日和孫四郎等人一起潛入建康!”
他轉向眾逃卒,拱手說道:“此事若僥幸成功,我定然不會吝惜封賞,諸君,端在此拜托了!”
“愿為主公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