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嗎,東市最大的糧商文家被抄了!”
“你那都是好幾天前的事了?就這兩天,官府又抄了幾家呢,布商劉氏、孫氏,開邸店的魏氏,還有開船場的樂氏…聽說,抄出來的錢帛用牛車都拉了半天呢。”
“這些商賈被官府查抄,肯定是做了違律之事,罪有應得,但文家可是仁義之家啊,一遇災年就在城外施粥,而且賣糧都是足升足斗,還允準我等賒糧,他家被抄了,實在是讓人有些意外。”
“文家仁義,但其他幾家也不是為富不仁的,你等沒看官府貼的告示嗎?說的是他們抗稅。”
這幾日來,建康城的坊巷里,老百姓們茶余飯后最津津樂道的,便是誰家又被抄家的事情。
剛剛經歷過一次加稅的百姓們,對這些被查抄的富商并沒有多少同情,甚至還有些慶幸,因為朝廷有了錢,就不會再向他們增收賦稅。
但朝廷隨便安一個罪名查抄富商之家的惡果還是很快就顯現了出來。
商賈們不能反抗,但他們可以逃跑,最初是幾家富甲一方的巨商舍棄大部分家財逃出建康,隨著抄家之勢越演越烈,就連那些中等商戶也開始潛逃。
因為他們不知道,朝廷的屠刀什么時候會落到他們頭上來。
大量商賈逃離都中,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大量商鋪關閉,百姓們拿著錢也買不到物資,更別說最為珍貴的糧食。
抄家收繳來的財富,按陳頊的想法,是要將其賞賜給班師回朝的將士,但可惜,各層官吏在其中上下其手,上萬萬錢抄家所得,上繳朝廷時已經少了一半。
接下來主管臺內庫藏的仆射右丞將錢帛劃撥至各軍,便輪到軍中各級將領官吏發財了,每人一千錢的賞賜,到軍士手中只有區區兩百錢。
糧鋪大量關閉,導致糧價飛速上漲,原本兩百錢還能買到二十斤米,但如今卻只能買到十二斤。
而且仍在經營的多是小糧店,每日限量出售,去得晚了還買不到。
若不是才收割過小麥和早稻,京畿在七月就要鬧饑荒。
陳頊也沒想到只是抄了幾戶富商,便造成這么嚴重的后果,幾輪朝議過后,朝廷不得不再次發布詔令,宣稱“抗稅”的奸商皆已伏法,日后不會再行抄家之舉。
并嚴令城內各家商戶,限期開門營業,否則以“作亂”論處。
詔令一下,仍留在都中的商戶不得不恢復經營,然而,眼下還留在都中的,都是中小商賈,庫存糧食物資不多,導致物價又是一輪飛漲。
“陛下,先前所行抄家之舉,雖然暫時解決了軍中將士的賞錢,但卻使得都中商賈惶惶不安,長此以往,都中民心不安,既不利國家,也不利陛下。”
焦頭爛額的陳頊又一次召左右仆射入宮議事,希望能找出一個可行的辦法來,尚書左仆射徐陵當仁不讓,首先站出來向皇帝諫言。
“眼前之困局,起因還是在于韓賊。以臣之見,還是應當盡快剿滅韓賊,收復吳地,有了吳地的賦稅糧食,都中物價自然就會回落,困局也就迎刃而解。”
朝廷中軍在外征戰一年,如今剛回建康休整,以陳頊的意思,是想等秋糧全部收割之后再行動兵,但眼下之形勢,徐陵所說確實也有些道理。
朝廷抄家是為了錢糧,建康物價也是因供應不足,只要收回吳地,這些問題就都不是問題。
他將目光看向尚書右仆射陸繕:“陸卿以為如何?”
“回陛下,臣以為徐中書所言甚是!收復吳地之事,宜早不宜遲。若拖到九月過后,讓韓賊得了秋糧,恐怕更不好對付!”
陸繕與韓端有毀家滅族之仇,巴不得朝廷立即派出大軍前往吳地,將韓氏賊子捉拿回都,碎尸萬段。
因此,陳頊一問,他便立即說道:“陛下,若立即出兵,還有望在九月前奪回吳地…”
“大軍回都不過半月,若立即再行征伐,恐怕將士們會有怨言…況且,連沈子恭和蕭元都敗在了韓賊之手,出兵之事,萬萬不可草率。”
陳頊不是不想立即出兵,但沈恪和蕭摩訶全軍覆沒,使得他對韓端更為忌憚。
這十萬中軍可是陳國的最后一點本錢,出不得一絲差錯。
陸繕略作沉吟,向陳頊拱手說道:“陛下,沈左軍與蕭將軍以身殉國,原本此話臣不當講,但事關國運前途…”
陳頊點了點頭:“沈、蕭二位皆國之忠臣,不會怪罪于你,陸卿有話但說無妨。”
“那臣就直言了。”陸繕又拱了拱手,“以臣看來,沈左軍雖在軍中數十載,但其實他并無多少領軍之才。”
沈恪確實連算不上什么帥才,他之所以能登高位,一是投靠陳霸先的時間早,二是吳興沈氏子弟眾多,在軍中給了他不少助力。
這些陳頊心里也清楚,于是又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陸繕又道:“沈左軍非帥才,蕭將軍一代匹夫之勇,只一夫之用,讓彼二人統兵出征,本就是迫不得已之事。”
“但時下卻又有不同。淳于大將軍在前朝之時,便平定蠻夷、抗擊侯景,立下赫赫戰功,名動一時。”
“黃仲昭破熊曇朗、討周迪,鎮郢、巴、武三州,其統兵之能有目共睹。”
“章伯通更不用說,抗擊王琳、平定周迪、陳寶應、留異、歐陽紇,屢立大功,可稱安邦重臣。”
“此三員大將,均遠勝沈左軍二人,如今彼等俱在,陛下何愁征討韓賊戰不能勝?”
這三人皆是久經戰陣的老將,但陳頊仍然猶豫不決,這時徐陵又道:“陛下,時日拖得越久,對我越是不利,還請陛下當機立斷!”
既然兩名仆射都認為應當立即用兵,陳頊便不再猶豫,他立即下達詔令,令淳于量和黃法氍各統一軍,分別從京口和破崗瀆向吳地進擊。
至于章昭達,因平定歐陽紇后回軍還未到江州,陳頊便令其領本部兵馬,經豫章、新安,沿錢塘江順流而下,直搗會稽。
三路大軍共計十五萬正卒,誓要將韓氏一舉殲滅。
然而詔令下到軍中,卻引起了底層將領和士卒強烈不滿。
辛辛苦苦在外駐守年余,最終卻只得了兩百錢賞賜,聽聞馬上又要對吳地用兵,駐守在建康周圍的中軍士卒們全都怨氣滿腹。
“我等應募從軍,本就是掙賣命錢養家糊口,在沌口時便已餉錢減半,本想著回來之后朝廷會有些補償,誰知竟是這般結局?”
在沌口時,將士們作戰也算是拼命,仗著水軍艦船,將周軍牢牢地堵在了江對面,如今朝廷想要再征吳地,軍士們那股勁卻是再也提不起來了。
“我聽聞韓氏賊軍人馬眾多,且戰力強橫,若到了吳地果真如此,我等就棄了兵刃投降,免得做那曲死之鬼。”
“與其臨陣投降,還不如眼下就逃過去,我聽說賊軍餉錢全都按月發放,從不拖欠,而且逢年過節都有賞賜,比我等現下的日子可好過得多了!”
“說得沒錯,賊軍已經全取三吳,兵力不下二十萬,我等此番前去,恐怕是兇多吉少…我家就在吳郡,此話絕無半句虛言!”
有人低聲道:“你等可知那‘討陳檄文’?上面將皇帝一家的丑事,樁樁件件都說得一清二楚,原來陳氏這皇位,一代代都是篡位來的。”
韓端入吳地之后,便加大了對陳國各州郡散發檄文的力度,特別是建康城內,兩三個月便散發出了數十萬份,幾乎每人都能分到一張。
官府最初時將其視作洪水猛獸全力收繳,但收了一批又出現一批,搞得建康城內上至八旬老翁,下至幾歲幼童,都知道了這份“討陳檄文”。
也就是這些剛從江陵、江夏回來的士卒,才將其當作稀奇事來傳揚。
若是在以前,軍中士卒如此議論,還怕有人私下里去告發,但如今人人都有怨氣,發泄起來更是肆無忌憚。
這時又有人道:“這些事都是明擺著的,要不然廢帝為何不到加冠便不明不白地死去?還不是斬草除根。”
“自家親侄子也下得了手,果然那檄文說得沒錯…”
“這樣的皇帝,與其為之賣命,不如回家種田!”
“我家就在曲阿,昨日家中來信,說韓氏治下,租種田地只收三成田稅,除此之外再無一錢雜賦,我家種了一頃地,今年下來能得將近一百五十石糧食。”
“一年能收這么多糧食,我等何須為了幾百錢賣命?”
南朝中軍大多來自三個地方,一是京畿,二是南徐州,三就是東揚州,如今南徐州和東揚州都被韓端攻占,這兩個州的士卒得知家中的情形之后,都有些不愿再留在陳軍之中。
于是,朝廷詔令下達當晚,趁著軍中還未封營,便有無數徐揚二州的士卒趁夜逃營,有的更是隊率什長帶頭逃跑。
次日將領來到營中點卯,才發現士卒竟然少了兩成。
若是徐揚二州未曾陷入敵手,這些士卒即便逃出軍營也會連累家小,但眼下這形勢,就連將領們也是無可奈何,只能干著急。
士卒大量逃離,幢主、軍主難辭其咎,只能竭力隱瞞,有少數幢主因麾下士卒逃得太多,竟然直接棄營而走!
還未開拔,大營之中已經是人心惶惶。
對發生在建康陳軍中的這些事情,身在曲阿的韓端并不知道,此刻,他正忙著安排駐守之事。
韓家軍占了破崗瀆和京口,但卻并未完全截斷運河水路,除了糧食之外仍然可以通行,因此韓端的第一個命令,便是徹底截斷運河。
無論是丹徒水道,還是云陽瀆水,民船一律不許通行。
“并非要將建康困成死城,而是防止敵軍細作進入吳地,但此舉不可長久,否則貨物不能流通,對吳地也是有害無益。”
截斷運河只是第一步,接下來便是往破崗瀆和京口增兵。
這兩處咽喉之地,雖然在拿下之后便從淮南運來水泥重新修建,但韓端仍然覺得有些不放心,又讓卜僧念分別往兩地增兵一萬人。
緊接著,韓端又向淮南張和下達命令,讓其率部趕至秦郡,若陳國起舉國之兵來攻,戰事不利之時,便要他率三萬人渡江直逼建康,圍魏救趙。
當然,這只是預防萬一,以韓端的估計,多半不會到那種地步,但多做幾手準備,總是好過臨時手忙腳亂。
最后,他又下了兩道命令,讓嚴友元坐鎮淮南,孔合坐鎮義興,分別負責南北糧道。
大軍征伐在外,糧草是重中之重,只有讓這兩員信得過的老將親自坐鎮,韓端才能放心得下。
一切準備就緒,只等陳軍來攻。
但卜僧念卻道:“主公,我等于破崗瀆和京口屯數萬大軍,一日就要糜耗數千石糧草,若敵軍久久不至,這般消耗下去,如何承受得起?”
“以麾下之見,與其坐等敵軍前來,不如我軍主動出擊,越過破崗瀆直接攻打建康!”
韓端決定防守,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我軍剛取吳地,民心不穩,特別是那些世家豪強更是蠢蠢欲動,若我軍攻建康一旦失利,彼等便極有可能在背后插上一刀。”
“更何況我截斷運河水路,陳國糧食物資大為短缺,彼等必然迫切想要搶回吳地,若我所料不差,最多一個月,陳國便會起兵前來攻打。”
“只要扛過陳軍這輪攻擊,再將吳地徹底消化,過上一兩年府兵得用之時,便是我兵發建康之日!”
卜僧念的想法是“守不如攻”,若只是從作戰來看,防守確實處于被動,但韓端卻必須將所有事情都考慮周全,否則一著不慎,就有可能滿盤皆輸。
滅國之戰,無論如何謹慎都不為過。
后世楊堅滅陳雖然只用了兩個月,但準備工作卻是做了幾年,甚至在他剛一篡位登基之時,就已經開始考慮如何滅陳。
要滅陳國,就得先解決突厥人的威脅,楊堅一面派出八路大軍攻打突厥,一面采取離間之計,使突厥分裂為東、西兩部,對隋國暫時不再構成威脅。
緊接著,他就開始全面部署滅陳之戰。
一是在陳國收割之時,派兵渡江進行襲擾,使陳國誤過農時,糧食欠收。
二是暗中派人渡江焚燒陳國的糧庫,不出兩年,陳朝的糧食儲備就大大減少。
此外,他還在長江中上游秘密屯駐精兵,在下游增設戰船,同時使用疑兵之計,使陳軍疏于防范。
最終在開皇九年的正月初一偷渡大江,只用了兩個月時間,便將陳國一舉覆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