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廣陵,韓端并不陌生。
自魏晉以來,戰亂頻繁,廣陵居南北對峙之前沿地帶,更是屢遭戰爭之厄。因此,其間雖曾出現過短暫繁榮,但卻如曇花一現,頃刻凋謝。
南朝宋大明三年(西元四五九年),竟陵王劉誕坐罪貶為侯爵,移治廣陵,隨即起兵叛亂,宋孝武帝命沈慶之率兵平叛,劉誕兵敗被殺之后,孝武帝又下令盡屠廣陵城。
從那以后,廣陵城城池荒蕪,被稱為“蕪城”,廣陵復入“村井空荒,無復雞鳴犬吠”的慘景之中。
數十年之后,廣陵才逐漸恢復了生機,然而因齊國“重北輕南”的國策和皇帝的昏庸,廣陵乃至整個淮南,這塊河流密布、面積廣闊的魚米之鄉,至今仍然處于一片混亂之中。
官吏橫征暴斂,豪強聚兵結堡、互相攻伐,賊匪多如牛毛,普通百姓幾無立錐之地。
韓端要在廣陵打開局面,首先要面對的就是橫行于淮南之地的各路賊匪,以及那些倚仗堡壘、擁兵對抗官府和賊匪的地方豪強。
即使是強龍過江,但面對如此多的敵人,也要擔心“蟻多咬死象”,因此在出兵之前,必須拿出一個詳細的計劃來。
到了這個時候,韓端才發現手下得用之人還是太少,能幫他出謀劃策分擔事務的,目前僅有嚴友元與張和兩人。
至于馬三興等部曲首領,領兵打仗沒有問題,但要讓他們出謀劃策,那就是強人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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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主所憂,依我看來,卻不是什么問題。”在韓家前庭正廳內,嚴友元聽了韓端的憂慮,卻是笑呵呵地說道,“會稽魚米之鄉,人才濟濟,郎主何愁無人可用?”
韓端苦笑道:“我也知道會稽人才多ꓹ但他們不肯為我所用ꓹ徒呼奈何!”
“不然!若郎主以七品將軍或山陰韓氏的名義招攬賢才ꓹ那有才之士多半會不屑一顧ꓹ但郎主若以‘北伐淮南’的名義招攬ꓹ高門士族暫且不說,寒門子弟中不得志者定會慕名前來。”
“韓家部曲大舉進兵廣陵ꓹ這么大的動靜,要想掩藏也掩藏不住ꓹ郎主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出兵之前便令人大肆宣揚ꓹ以‘山陰義卒’之名,再打起‘復我故土ꓹ北伐淮南’的旗號,既有了大義名分ꓹ又能使有才之士主動來投,比我們主動去招攬要好得多了。”
韓端聽了此話,也覺得這個辦法確實可行。
自衣冠南渡以來ꓹ歷代南方政權便發起過多次北伐,雖然到了眼下陳朝國力衰微ꓹ但無論朝廷還是民間,對北伐卻還是有著一種強烈的執念。
淮南之地落入齊國之手不過數十年時間,韓端若真以山陰義卒的名號打出“北伐淮南”的旗幟,不說從者云集,但那些出頭無望的寒門子弟,以及那些一心想著收復故土的熱血青年,卻很有可能主動送上門來。
“此計可行!不過打山陰義卒的旗號會不會顯得太小氣了點?”
“山陰義卒的名號是沈使君親賜,官府也是認可的,再小氣也比打韓家的旗號要好。”
韓端略作沉吟:“那就先用著,等到了廣陵之后再換。老嚴等會就去安排此事,將我提兵北伐的消息傳揚出去,最好是能在短時之內傳遍三吳!”
韓端輕輕拍著大腿,說完之后,又看向坐在右手下側的褚申:“叔明以為如何?”
“嚴君所言甚妙。郎主以大義起兵,不光能振我軍士氣,使才俊來投,而且到了廣陵之后,想必也能起一些效用。”
“淮南為齊國占據不久,百姓仍心念南朝,這些年來屢屢有士人百姓南逃正說明此點,到時郎主大旗一立,歸附者應當不在少數。”
“不過,打北伐的旗號也有弊端,那就是怕齊國發大軍來攻。”
這一點韓端倒是早有考慮,“若齊國只發一兩萬兵,根本不足為懼,若敵軍勢大,我大可從廣陵退至京口。”
褚申點頭道:“郎主既然早有對策,那我認為可以照此行事。”
韓端做事歷來是雷厲風行,一旦有了決斷,立即便讓嚴友元和褚申一起到山陰主持此事,而他自己則去找老爹韓錦,商議如何從韓氏子弟中挑選人才出來跟隨他到廣陵。
對于兒子已經決定了的事情,韓錦除了支持之外別無他法,至于族中的長老,按韓端心里的想法,都是些沒有見識、只顧著眼前一點蠅頭小利的鄉下土包子,隨便忽悠兩句就能讓他們點頭同意。
這真不是貶低自己的族人,石塘韓氏能有今日之局面,都是靠了韓端父子,在此之前,不過都是些種田的農夫,三個族老有一個算一個,這輩子連山陰縣都沒出過,你讓他們能有什么見識?
因此族議進行得很順利,基本上韓端說完之后,族老便全都點頭,然后便是組織考核,但出乎意料的是,報名參加的族人竟然只有區區三名。
韓端稍一打聽便知道了其中緣由,無非是族人們覺得韓端現在無官無職,跟著他到廣陵沒有前途,而且還要承受極大的風險,因此便都打了退堂鼓。
韓錦說起這事來就憤憤不平:“這幫忘恩負義的家伙,沒有我家,他們吃不上飯都有可能,如今你需要用人的時候,他們卻都推諉不去,實在是令人可恨!”
“我以前就說你做這個族長沒用,你還不相信。”
對于族人的退縮,韓端非但不生氣,反而有一種解脫的感覺,“石塘韓氏除了我家之外,連識字的都沒有幾個,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反倒認為我在利用他們,阿爺你且看著,要不了幾年,他們就得將腸子都悔青!”
“六郎,你將人全都帶去廣陵,這萬一…”
韓端撇嘴道:“阿爺,連你都不信任我,怪不得其他人會有如此想法。你以前也是帶人抵抗過候景亂兵的,以你看來,我家部曲如今戰力如何?”
“看起來倒還不錯,但大軍交鋒可不是打山賊水匪,還要講究兵法布陣等等,其中的名堂不少,你當過將軍,也帶兵打過仗,想必也是清楚其中的難處,我就不多說了。”
韓端笑道:“這就對了嘛,我堂堂電威將軍,麾下也曾指揮過數萬人馬,廣陵那些賊匪豪強看似眾多,但卻一盤散沙,有什么好擔憂的?”
既然只有三人報名,韓端也就不再進行考核,將三人都交給老嚴安排,若真有才能,日后總有得用之時,若是庸碌之輩,便讓他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務即可。
倒是韓競和韓虎兒自己找上門來,要隨韓端前往廣陵,被韓端一頓斥責之后,又灰溜溜地回了家學。
只念了一年多的書,跟著去能有什么用?若是要跟隨服侍的人,家中下人隨便帶幾個去不就行了?
兩人也知道韓端的苦心,回去之后更加奮發讀書不提。
在嚴友元和褚申全力運作之下,短短數日之間,電威將軍韓端欲提山陰義卒北伐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三吳。
得知這個消息的三吳大家士族,對此都是不屑一顧,有的說韓端“不自量力、好大喜功”,也有的說他“嘩眾取寵、欲圖名利”,但正如嚴友元所料,也有一些不得志的寒門子弟聞風來投。
山陰人陸懷普、王目,上虞人郎廣千,永興人卜僧念,句章人鄭順,諸暨人常鵬…
韓端最看得上的是卜僧念,前梁朝時,他的祖父在建康為小吏,候景之亂時僥幸逃脫,輾轉逃至會稽永興,并在此定居下來。
此人識文斷字,弓馬嫻熟,而且講義氣,重然諾,在永興也有些名望,韓端與他深談之后,便讓他先擔任什長一職。
雖有勇有謀,但卻不識軍中旗仗號令、兵士調度,這些都要入了軍中之后再慢慢學習,不可能一蹴而就,卜僧念也明白這個道理,并無怨言。
至于其他人也還有兩人比較出色,但都是未曾任過事的,韓端也只能先將他們交給嚴友元帶著,暫且充作幕僚。
到目前為止,嚴友元手下已有了十多個人,韓端再用不著事必躬親。
六月望日,張和率領第一批部曲八百人押送兩千石糧食北上,隨后數日之內,三千部曲陸續起程,韓端也決定在望八日率領最后一批五百名部曲出發。
臨行前夜,三娘子依依不舍,又擔心夫郎去了廣陵無人照顧,便要韓端將云朵云絮帶在身邊。
云朵云絮本就是三娘子的陪嫁丫環,也就是韓端的侍妾,但韓端卻并不想帶上她們。
“阿公昨日找我說話,言下之意是怕…總之,你將她們帶去廣陵,看能不能早日誕下子嗣。”
說到這兒,三娘子便覺有些委曲,她與韓端在一起時也沒少努力,但到如今卻還是肚腹平平,這讓她心里充滿了擔憂,卻又不得不為韓家的子嗣考慮。
韓端也并非不喜女色,他不想將云絮二人帶在身邊,也有他自己的考慮:他的第一個兒子,一定要是嫡長子。
這既是保證三娘子在韓家的地位,也是做個長遠打算,嫡長之爭歷來就不少見,他必須提前杜絕這種可能。
因此他毫不猶豫地拒絕道:“娘子未誕子之前,我不會納妾!”
這句話讓三娘子聽得大為感動,她遲疑了一會,輕聲問道:“那…阿公那兒怎么交待?”
這也是個令人頭痛的問題,韓端若是堅持不帶上云絮,韓錦也拿他沒辦法,但卻一定會怪罪三娘子。
略作沉吟之后,韓端便道:“等會我去向阿爺說明便是,此次北上廣陵,行的是征伐之事,軍中不許帶女眷,這個軍令他應當是知道的。”
其實,韓錦的擔憂不無道理,韓端既是獨子,又要遠離家中征伐淮南,誰都知道沙場兇險,萬一韓端有個三長兩短,韓家到他這兒可就斷根了。
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又答應在廣陵立穩腳跟之后便納云朵云絮入門,總算是勉強穩住了老爹。
次日天色剛明,韓端辭別老父嬌妻,踏上了北上的艦船。
部曲、馬匹,再加一千石糧食,足足裝滿了七條三百石船。
連續半月來,韓家數千部曲以及上萬石糧食從運河運送北上,其中少不了淳于岑從中照應,因此在船過京口時,韓端便準備上岸去致謝,但船剛降帆拋錨,就見淳于岑帶著幾名軍士從不遠處走了過來。
韓端走下船來,緊走幾步,拱手叫道:“淳于參軍!”
“難道伯正要飲酒醉時才叫我兄長?”淳于岑作揖回禮,口中卻打趣道。
韓端只得重新見禮:“弟見過淳于兄長。”
淳于岑哈哈大笑:“昨日你家部曲過此時,說你今日便會到達,我剛從府中過來,便看到船上懸掛的山陰義卒旗幟,這還真是巧到家了。”
“我原本要到府衙去拜望兄長,兄長過來,倒是省了我一番腳程。”韓端笑道,“這段時日來部曲北上,卻是讓兄長費心了。”
“我能費什么心?你電威將軍率部北伐,那些關津小吏難道還敢攔著收稅不成?伯正,你家的部曲當真不少啊,我聽說當初你率三百部曲隨軍西征時,軍中還有人說你炫耀武力,要是他們知道你家部曲足有數千之眾,應當就說不出這話來了。”
韓端道:“原本是沒這么多的,只因前兩年破了鏡湖水賊無處安置,這才將他們收為部曲,如今我家也無法養活這么多人,因此才帶著他們前往淮南開荒種地。”
淳于岑知道韓端家中有錢,但也知道養幾千部曲要花費多少錢帛,他輕聲笑道:“帶他們去淮南種田,也不失為一個辦法,總比讓他們再去做賊要好得多。伯正,你進了廣陵之后,若敵人勢大,便趕緊退到京口來。”
韓端拱手道:“日后還要勞煩兄長。”
淳于岑擺了擺手:“上月齊國才派使者前往建康聘問,意欲重修兩國之好,丞相不欲兩面樹敵,已經和齊國使者約定互不侵犯。”
“你此番率部入淮,最好不要懸掛山陰義卒的旗幟,也不要打電威將軍得旗號,就當是江東豪強去廣陵置辦產業,如此方不致引起兩國爭端。”
所謂的約定完全沒有任何用處,過不了幾年,陳國就會趁齊國政局混亂、國力衰弱之時,與周國合縱攻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