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
“當真是混賬至極!”
“一朝親王與佐朝重臣,值此存亡之際不思報效,反學那逆子陳兵宮城,爾等要做什么?是要造反嘛!”
深夜的甘露殿內,傳來某皇帝中氣不足的咆哮聲。
其實出了這檔子事老李雖然生氣,但還不至于這般失態。從他開始叫張達盯住東宮,未嘗就沒有防備某些人的心思。否則似兩門守將那等身份,在面對唐王與秦王時也不會有當機立斷拿人的膽量。
很明顯,對于類似之事該如何處置,皇帝是做過預案的。
甚至此前當百騎司把老大和老二帶兵出東宮的消息回稟過來時,他壓根兒就沒怎么走心,還想著說這兩個倒霉孩子既然撞槍口上了,合該他展露一把為父的威嚴,好好懲治一下。
可而后發生的事,就真正觸到了他的怒點。
老大這混賬,居然把裴寂給攔下了。
他好不容易才尋了個合適的心腹之人替他出城辦事,你們把他攔下,不就等于是斷了老五的活路么?
果然,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呀!
直到這會兒,老李仍舊覺得,最想他們家老五去死的就是眼前跪著的這哥兒倆。甚至于從開始他叫張達監視東宮,也是防備這兩個貨從背后下黑手來著。
李智云是叛逆不假,罪不可赦也是真的。但他才是皇帝,如何處置還輪不到別人置喙。在眼下這個關鍵節點上,他不允許任何人跳出來撼動他的權威,親兒子也不行。
“陛下言重了,兒臣何敢行叛逆之事!只是兒臣得知有人背棄陛下,不忍陛下受小人蒙蔽,故此自作主張…”
李建成在冰涼的地磚上抬頭,不等說完,已是被老李丟來的筆海打斷。
“哐啷!”
自從皇帝不知何時染上了亂摔東西的臭毛病后,張半月便暗示內造局,把幾處大殿內的陳設都給換成了抗造的。比如原本擺在這兒的,其實是邢州窯進貢的龍紋白瓷筆海。但此刻摔在李建成身前的,卻是個黃花梨雕刻的貨。
大抵是手感不對,老李丟完東西先是瞥了一眼某內侍大班,而后才瞪向身前,怒喝道:“住口!在朕的面前,還妄圖狡辯!來人啊!將這兩個逆子給朕…”
“阿爺!”
李建成忽然起身,在裴寂近乎于驚恐的注視下,忽然語氣極速道:“此事涉及后宮隱秘,還請阿爺屏退左右,兒臣只說與阿爺一人之耳!事關重大,兒臣懇請阿爺,容孩兒言說!事后無論阿爺如何處置,兒臣一概遵循,絕無怨言!”
說著,便“哐嘰”一聲再次跪了下去。
“后宮?還隱秘?”
后方原本掛著一臉無所謂表情的李世民聞言一愣,進而扭頭看向忽然漲紅了臉的裴寂,便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差點沒忍住叫出聲來。
好大的信息量…
他以為老大是找到了這貨通敵的證據,才敢大半夜的跑去皇城抓人。合著搞了半天,自己興致沖沖參合的居然是這等腌臜事兒?
上首,原本是想要先打發了兩人,再找個理由讓裴寂出宮的老李忽然皺眉,略有些驚疑的瞥過彼時滿臉不安神色的前者,而后便對張半月使了個眼色。
后者微微點頭,轉身叫內間侍立的內侍宮女盡皆回避,同時又笑瞇瞇的請李世民和裴寂起身,與他一起去外間等候。
沒人知道李建成到底和老李說了什么,但沒過多久,眾人便聽到了殿內忽然響起的劇烈咳嗽聲,以及前者驚慌的呼喊。
而此時,遠在甘水西岸的李大德一行已然掉轉方向,回轉此前停留的太平莊。
來時是百人護衛,回去時,隊伍間除了垂頭喪氣的謝叔方和李義余,倒也并未增加許多。
還少了戰馬。
為防事情有變,來不及修整,李大德便命段雄與馮月娥一道西進,去擒拿駱谷關叛將,截斷叛軍與山南之間的聯系。同時建議中樞即刻擬派朝臣安撫山南的奏表也叫張小虎傳了回去。
至于今夜之事,其性質自然就成了某趙王得知駱谷關有變,打算親自前往調查之舉。而李智云,純粹是巧合碰上的。
裴寂的事,他并沒放在心上。
謀害郡王固然是大罪,但就當日那種情況,人性暴露之下,也難說李孝基就是好人了。從客觀角度不偏不倚的說,這事兒要是換成老李本人,沒準做的更過分。
裴寂真正失策的地方在于,他不該把皇帝和那幾位皇子皆當做棋子來擺布。
并非是態度問題,而是他壓根兒就沒那個能力和智商。
既然如此,還在乎他干嘛呢?
彼時李大德真正在意的,乃是被他貼身藏進懷中內兜的一沓寫滿字的宣紙。
這是這一次與李智云合謀兵變的朝臣與世家參與者的名單,同樣也是罪證。只是到底要怎么處理,他還沒想好。
這讓他一路都在走神。
蜿蜒百人的隊伍間,只有兩人是坐于馬上的。但并非是李大德哥兒倆,而是被捆在一起的謝叔方和李義余。
以李大德的小氣性格,肯定不會讓段雄把烏騅給騎走的。可這大冷天的,沒有遮擋,坐在馬上那西北風吹的眼睛都睜不開。于是乎本著人道主義精神,外加方便看管,某兩個倒霉蛋就被丟了上去。
這讓兩人有些不忿。
特么的同樣是案犯,且某人還是主犯,可這會兒不但不用在馬上喝西北風,甚至于身上連個繩索都沒有。
“三,三哥…”
暗沉的夜幕之下,行走在雪原上的隊伍間響起李智云微低的喊聲。
嗯,沒人搭理。
李大德這會兒的狀態,讓他想起了當初從鄠縣相見之時。那時候也如現在這般,神游物外,對他愛答不理的。
他曾經以為是老三不喜歡他,現在倒是突然明白了,這混蛋就是耳朵聾。
“三哥!”
李智云放大了音量,且在張小虎的瞪視下還推了這貨一把。某趙王一個激靈,手掌在離前者臉頰不足二指的位置上堪堪收住,而后皺眉。
“何事?可是又想起了有何未交待的?”
“唔…不是,我是想問,我母妃她…”
李智云欲言又止,待到這會兒他大抵才明白過來,若說這世上還有人是不計任何后果支持他的,便只有萬貴妃了。可惜事到而今,他所能做的竟然只有辜負。
李大德多看了他一眼,表情微有喟然。沉默了片刻,便把內宮而今的情況大致說了說。
“觀父皇所為,姨娘當沒有性命之虞。只是畢竟涉及謀反,這貴妃之位肯定是沒了。后半生青燈古佛,也算是遠離紛爭,得份清凈罷!”
說起萬貴妃,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評價。
無辜也好,罪有應得也罷,終歸都有對應的理由。但正如老李所想,說到底,她也只是個身為人母的女人罷了。在這個男權至上的時代,她真的有選擇的余地么?
“是我不好,是我辜負了她…三哥,我想求你…”
“停!”
不等李智云說完,李大德已是擺斷。而后干脆停了下來,站在原地看著面露凄婉的小青年皺眉道:“若是想我救她,就免開尊口了罷!你我都知道,這根本不可能!我只能答應你我力所能及之事,日后若有機會,讓她吃飽穿暖,不受人欺辱也就是了!”
話音落下,前者囁嚅著抬頭,最終卻是什么也沒說,只是拱手深鞠了一躬。
這一段小插曲并未影響什么,因為位置的緣故,眾人也并不知曉此時正發生在宮里的變故。而待黎明晦澀,終于得入太平莊時,被分派了單間的李智云忽然駐足看向某趙王,很是認真道:
“三哥,我想問你,此前你我爭論權謀,你說我不明白的,是指什么?”
“唔,你說這個啊…”
聽到這里,李大德忽然想起來貌似“課”還沒上完呢,便也停了下來,同樣認真道:“很簡單!你以為為官者亦或為將者的權利,是來自于皇帝的指派。那我問你,皇帝的權利,又來自何人呢?”
“這…”
大抵是從未站在這個角度上看過問題,短短一句話,卻是把李智云給問懵了。
對哈,皇帝的權利,又是從哪兒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