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輅對江先生肅然起敬,進去后有模有樣地朝江先生行了一禮,才說道:“江先生,我來了。”
江先生醉眼惺忪,見個半大孩子這樣尊敬地朝自己施禮,一時有些恍惚。
他少年時也曾立志要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幻想著“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結果考來考去,還不如兄長在家種田舒坦,好歹兄長現在有妻有兒,只要田還在,日子就能舒舒坦坦地過去。
不像他,心比天高卻前程無望,只能靠說書沽酒麻醉自己。
如今這位張府尊的弟子卻對他恭敬有加,仿佛在他那雙童稚的眼睛里,他這個落魄的說書先生竟是個高大偉岸的存在。
那毫不掩藏的景仰、毫不虛假的敬慕,看得江先生只覺一股熱意充斥胸臆,他還可以再為這個孩子寫三百篇稿子!
江先生坐起來,理了理衣襟,轉身揉了揉臉,拍了拍快睡散了的發髻,好叫自己看起來沒那么不堪。他再轉身時,手里已經多了一份書稿:“稿子已經寫好了,小郎君你看看,若是不滿意,我再給你改改。”
蘇輅更感動了。
多好的乙方啊!
想當年他看文沒看爽,斥重金雇了同人寫手產出同人給自己解悶,結果對方寫得一塌糊涂,人設全崩,劇情垃圾,水平跟原作差了十萬八千里,他看完后只得按照實際感受給了個差評。
對方呢,收到差評不好好反省就算了,居然還把他掛到浪博上,振振有詞地說什么“我要是有原著的水平,我怎么會來寫這狗屁同人”。
瞧這些乙方整得,花錢的不是大爺,他們才是!
挨打不立正,明顯創作態度不端正!
看看人家江先生,不僅一晚上就能出稿,不滿意還包改稿。我大宋的文學創作者,多么地淳樸可靠!
蘇輅讓金剛出去給江先生買早飯回來,再弄兩斤酒等江先生飯后喝。
聽說搞創作的不是愛抽煙就是愛喝酒,看看李白,一喝酒就來勁,天天酒后創作,留下佳作無數,他迷弟杜甫還要寫詩吹捧一番,給他立個“酒中仙”人設。
江先生愛喝酒的喜好很不錯,很有詩仙遺風,他得尊重江先生的創作習慣,鼓勵江先生多寫點!
金剛領命而去。
蘇輅坐下看稿。
江先生不愧為成都府說書界扛把子,文筆沒得說,讀來酣暢淋漓,劇情也有張有弛、跌宕起伏,看得蘇輅都覺得里頭的一切是江先生親眼所見。
要不怎么連狄將軍身邊副將講的葷段子都能寫得妙趣橫生!
作為一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蘇輅特地倒回去品味了兩遍,越看越覺得這葷段子加的妙極了。
首先,說他的人是副將,而不是狄將軍,充分尊重狄將軍人設,沒有崩掉戰神的形象;其次,這葷段子寫得含蓄而內秀,初聽只覺平平無奇,細品才知妙趣無窮,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
聽到故事的人回去后可以不和人分享,聽到葷段子的人回去后能憋著不和人擺顯擺顯嗎?
妙哇!
簡直是神來之筆!
蘇輅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望向江先生的目光充滿崇敬。
江先生已經出去把自己拾掇干凈,看起來又是茶館里那個瀟灑不羈的說書先生了。
對上蘇輅滿是孺慕的目光,江先生竟生出些許慚愧來。他這種一事無成的人,哪怕天天被人吹捧,內心卻總覺得缺點什么,現在,這個缺口不知不覺間被填上了!
江先生詢問道:“小郎君可還滿意?”
蘇輅連連點頭,跟小雞啄米似的:“滿意滿意,先生你寫得太好了!”
這時金剛提著早飯和酒回來了,按蘇輅的吩咐先把酒放一邊,早飯擺了滿桌。
金剛買來的吃食雖然都不貴,種類卻豐富得很,幾乎把街上能買來的都買來的,如今滿滿當當地擺在了江先生面前。
江先生心中更為感動,對蘇輅說道:“今日便要開始講嗎?”
蘇輅想了想,說道:“且先等等,先生請人幫我抄幾份,我找些人來排練幾天,到時您這邊開講當預告,瓦市那邊正好開演。”
江先生說道:“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他想了想,又說道,“不知小郎君有沒有適合演這出戲的人選?”
蘇輅搖頭:“還沒,我準備把成都府幾個瓦市都轉轉看,看有沒有適合的。”
江先生說道:“要是小郎君相信我的話,我倒有個人選推薦,她的武打戲很厲害,每次演出都很多人捧場。”
蘇輅一聽,大宋武打巨星,適合!
蘇輅趕忙說:“那您吃完早飯給我引薦引薦,只要他演得好,報酬管夠。”
江先生說道:“小郎君讓人買了這么多早飯,我肯定吃不完的,不如喊她一起來吃。”
蘇輅直點頭,屁顛屁顛跟著江先生去見見那位打戲很牛的人。
等到了地兒,蘇輅才發現江先生說的人居然是個女的,她穿得很利落,正在跟寺里的和尚對打,應該是在當陪練。
蘇輅在旁欣賞了一會,很快忘記自己是來干嘛的,忍不住連連鼓掌喝彩、直呼過癮。
這就是傳說中的女俠嗎?
可惜太平年月,女俠再能打也只能遵紀守法。
不然牢底坐穿。
這時對方已經陪練完一輪,毫不淑女地抬手一抹額頭的汗水,朝江先生這邊走來。她開口問道:“江叔,你找我有事?”
她的聲音也沒有屬于女孩子的嬌媚甜美,聽著硬梆梆的,可以說她整個人由內而外都散發著強悍的武者氣息。
江先生給蘇輅介紹道:“小郎君,這位就是我要給你介紹的人,姓寧,名叫勝男,前些年孤兒寡母來成都府投奔親戚,結果親戚把她們拒之門外,她沒有辦法,只得去瓦市演出養家。”江先生介紹完了,又給寧勝男介紹蘇輅,“這是蘇小郎君,他是張府尊的高足,別的我們去我屋里細說。”
百姓對當官的有著天然的畏懼之心,寧勝男一聽是張府尊的學生,立刻斂起一身鋒芒,跟著江先生往回走。
蘇輅又屁顛屁顛跟了回去,沒急著說事,而是讓他們先吃飽再說。
寧勝男一開吃,蘇輅才知道江先生為什么請她過來吃早飯,那么大一桌子吃的,她一口氣吃了大半,只留下那么一小半給江先生慢慢吃。
瞧見蘇輅驚詫的目光,寧勝男少有地有點不好意思:“我從小就能吃,要不也不會連累我娘跟我一起被趕出來。”她爹出去打仗,沒幾年就傳回消息說人沒了,家中又沒有兄弟,田地很快被伯父占了,他們嫌棄她吃得多,找了個由頭把她們母女倆一起趕了出來。
蘇輅聽著寧勝男的講述,不由給寧勝男分析起來:“你這種情況,你爹很可能沒死。”
寧勝男一愣,追問道:“真的嗎?你怎么知道?”
蘇輅篤定地說道:“話本里都是這么寫的。”他可是熟讀戰神文學的人,當爹的打仗失蹤,妻女飽受欺凌、忍辱求生,一看就知道這爹肯定沒死!
聽了蘇輅的話,寧勝男心中升起的那一絲希望又被掐滅了。
也是,這么小一孩子,會把話本當真很正常。而她已經不小了,她該學會接受現實了。
現在她給寺里的僧人們當陪練,母女有了棲身之所,平時還能去瓦市演出掙點賞錢,日子還算過得去,至少她能靠自己養活母親。
至于更多的,她已經不會去想了。
寧勝男問道:“不知小郎君和江叔找我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