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康許發話了,可會議室里卻很安靜,始終無人開口。
季康許看了一圈,視線一個個的掃過那些將目光落在劇本上,故作沉默的人,笑道:“怎么,我老季的討論會上,什么時候容不得人說話了?”
說完,目光掃了一下杜飛義,看他歪靠著坐在椅子里,臉上神情似有些無聊,便道:“那就老杜先說吧。”
杜飛義掀了掀眼皮,看了一眼季康許,又看了看其他人,這才調整著坐正了身子,先是拿起水杯飲了一口,沉吟了許久,才說道:“這部作品是根據程杰安的自傳《救贖之路》改編的。原作我看過了,也找機會與原作者聊了聊,從我角度來說,作為一本自傳,他的故事,他的經歷,無疑是精彩的。可如果作為電影來拍攝,卻是太過壓抑的,而且帶來的負面的情緒太多。”
“我不是說這樣不好,只是目前國內的電影情勢大家也知道,大眾是不太能接受這種基調的影視作品的。所以,我就換了個角度切入,身患重病,固然令一個家庭遭受重壓,可國家有政策,科研有對策,醫藥行業也有相關的治療方案和藥品,在現今的國情下,我們完全可以給與這些身患重病的人傳遞一種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告訴他們,有依靠,有依仗,生活不絕望。”
“這就是我這個劇本的出發點,重點是突出國家的作為,還有藥企的擔當,當然了,這塊蛋糕的利益是巨大的,肯定會有老鼠屎來禍害人,所以我安排了張維龍這樣一個角色,他不受金錢利欲的誘惑,能在最后關頭頂住壓力,將科研進行下去,將藥品研發出來,這就有了一種英雄主義的情懷在里面,是現在的市場,人們最希望看到的。再有就是秦曉琴這個女性角色的設定,我也是十分花心思的,就是現在大家都會去吐槽的,明明可以靠顏值靠背景吃飯,卻偏偏靠才華,尤其是最后關頭,她義無反顧的站在張維龍的身邊,陪他一起…”
杜飛義不愧是做編劇出身的,話匣子一開,就完全的停不下來,他仔細的解說著他這個劇本的立意和出發點,詳細的解說劇中的每一個關鍵人物,是能聽出來他的用心的,遣詞造句也是十分的貼合人物角色,說到精彩處還有些眉飛色舞的神采來。
整個會議室里,只有他的聲音抑揚頓挫,余下的人則都在沉默。
足足有十五分鐘,他才終于結束了自己的演講,卻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一般。
他得意的翹著嘴角,脖頸都昂揚了不少。
季康許默了幾許,沒說話,直接看向了坐在杜飛義正對面的盧明。
作為副導演,盧明跟著季康許的時間是最長的,在團隊里的地位也是非常高的。
他察覺到季康許的視線,卻沒抬頭,而是目光沉在劇本上,很長時間之后,才斟字酌句的開了口,“不能說杜哥的劇本寫的不好,人物設定的都非常鮮活,劇情也非常流暢完美,是很貼合主旋律的一種發展走向,尤其是最后點睛的那一幕,確實讓人有種大快人心之感。”
說到這,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抬起看了眼杜飛義,又看了看季康許,舔了下嘴唇才繼續說道:“但卻偏離了原作所表達的意思,也與我們一開始定下的作品大綱相去甚遠。程杰安是一名白血病患者,他的自傳所寫的也是他求醫問藥,掙扎求生的經歷,精彩我不敢說,看完心情挺沉重的。”
“當初說改編,我也想過基調的問題,確實按照原作去拍太壓抑了,通篇可能給人的觀感都是煽情,賣慘,假慈悲,讓人看不到半分的希望,我也覺得傳遞這樣的想法是非常危險的,嚴重了是會攤上責任的。所以,我一直都在想這個問題,糾結了很長的時間,今天杜哥的劇本倒是給了我一個思路。”
“立意還可以是國家作為,科研突破,藥企擔當,這三個方面,至少要給人以希望,有依靠點。但劇情的切入點還是得回歸到程杰安這個人的身上,可以從他的視角去感受這種希望帶來的改變,從他的角度去感受這種有依靠、有依仗的踏實。那么我覺得,這一點就很不錯了。”
“而張維龍和秦曉琴這兩個角色,我覺得是可以保留的,因為他們確實很點睛,很大快人心。人們都還是希望壞人被繩之以法的,這是民心所向的問題。”
聽著盧明的想法,杜飛義的神情是變幻莫測的,他時不時的抬眼皮看一眼盧明,又沉下眼皮去思考。
其實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劇本完全摒棄了程杰安這個人物,八成不會被季康許采納,所以也做了備選劇本,為的就是預留出的這條后路,盧明所說的與他想的雖不一樣,可也相差不多,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所以,他的神情便又恢復如常,還表現出了一種虛心受教的姿態來。
季康許卻還是沒說話,又將目光看向了其他的人,這一次,不等他再點名,其他人便也都陸續的開了口。
“我覺得杜哥的劇本是可以的,明年有大慶,咱們切合主旋律,正好趕上獻禮上映,票房是肯定有保證的了。”
“我覺得盧哥的想法可以,至少咱們得保留程杰安這個主人公,而且從老百姓的角度切入,更能讓人們切身感受大環境帶來的改變和希望。”
“我也覺得盧哥的好點,再怎么說咱們也是要拍現實主義的,純粹從官方角度切入,有點離題。”
“從官方角度切入怎么就離題了呢?我反而覺得這樣很好,直接將鏡頭對準藥物研發和生產這部分,這不是第一線的要素嘛,還是大家都不了解的,正好還有科普的意義在里面。”
“話是這么說,可程杰安畢竟是主人公,你從官方角度切入,他就沒有出場機會了啊,最多就是個龍套鏡頭。”
“那就龍套,電影里大家看的不是你得什么重病,如何的慘,而是想看希望的,誰沒事進電影院看電影是為了心里添堵的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氣氛一下子熱絡了起來。
甚至,連杜飛義和盧明也都被拉入了討論之中,兩方看似爭論不休,但其實只是個切入視角的問題,對于劇情走向倒是沒太大的意見。
似乎大家都認為,這種重病患者掙扎求生的故事脈絡就得從這個角度拍才會有人看,否則太壓抑了,而且也有點太黑暗了,上映效果不好不說,還可能連過審都成問題。
全場,唯三個沒開口的,就是季康許,白子弟,還有嚴律了。
季康許作為最后拍板的,他很少參與這樣的討論,一般都是在最后做出一個結論,成還是不成,改還是定。
而白子弟呢,他更是從不發表言論了,只作為季康許的助手,全程充當背景板。
所以,他們二人的沉默在大家看來習以為常。
至于嚴律,他是個新上任的音樂總監,大家都還沒去認可他這個身份,自然也不會有人去問他的想法了。
杜飛義的位置其實也相當于是嚴律的對面了,他本也不將他放在心上的,只是這人的存在感有點強,總讓他的視線忍不住的轉過去。
隨著討論的繼續,他發現嚴律的眉頭卻是越皺越緊,嘴唇也抿成了一條線,整張臉上幾乎全無表情了。
他好笑的看著他,又看了看已經被自己的備選劇本方案所說動的其他人,突然就開口了。
“嚴老弟第一次來,不知道有什么想法啊,說來大家聽聽吧,也是團隊的一員了不是嗎?”
他這一開口,直接從熱烈的氣氛中割開了一道口子,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嚴律的身上。
季康許也是將目光看了過來,他這才注意到嚴律的表情,似乎有著一種怒氣?
他有些奇怪,又有些好奇,他對于嚴律這個人,總保有一種神秘的觀感,覺得是他所遇見的所有年輕人里,最讓人看不透的一個。
這樣一想,他便調整了一下坐姿,微微的側向了嚴律,溫聲的說道:“我的討論會一直都是這樣,大家有想法就說,你第一天來,又沒接觸過電影制作,所以可以暢所欲言,也許剛好給我們提一點新思路出來。”
盧明也從旁接了話,說道:“對啊,大家都這樣,你別有負擔,想說就說。”
說完,盧明就從手邊拿過了一本書,正是程杰安的那本自傳《救贖之路》,封面上,是純色的素白,唯有一條肉眼都似察覺不到的小路蜿蜒而去,若不留意,甚至會以為那不過是沾上的一縷纖細發絲罷了。
“這是原作,時間也有,你可以大致翻翻。”說罷,就將書推到了嚴律的面前。
嚴律的目光便也順著落在了那本書上,他的指尖無意識的點在封面的那一條黑色細線上,沉眸不語。
會議室里,所有的人都沒出聲,他們看著嚴律,目中光芒不定,多是無所謂,再是不屑,或是看好戲。
就在季康許略有些失望的垂下眸子,白子弟略感無趣的撇了下嘴角,杜飛義得意的揚起眉梢,盧明默默的嘆了一口氣的時候。
嚴律突然開口了。
“你們知道,什么是小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