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面對周舜卿的時候,彭向明的心態反倒很平和了。
隔著一面玻璃墻,安靜地聆聽她的聲音,欣賞那優美的肢體。
她第一天穿了條細碎花長裙,小腿都遮住一半那種,只將優美的鎖骨與白皙的脖頸露在外面,腰很細,腳下依然是一雙白球鞋。
清純而又家居的感覺。
周玉華與霍銘兩位大佬從旁坐鎮,彭向明很耐心地指導她,告訴她自己的要求,而兩位大佬拾遺補缺,在唱法,和表達的技巧上給予指導。
第二天,她穿了牛仔褲,略寬松的款,上身則是一件白色吊帶背心外頭穿一件黑亮帶釘的皮夾克,配上依然不變的白球鞋,尤其是她那利落的短發,和始終冷冷清清的表情,感覺上像是在走中性風。
彭向明的話變少了,大多數時候是旁觀,看著她的媽媽在那里調教她。
這個女孩實在是有點邪門。
嗓子真好,唱功按說也完全沒問題,畢竟是藝術家庭出身的,她媽媽周玉華的聲音和唱功,本來也是頂級,想必自小是肯定有言傳身教的。
那天試唱,彭向明和霍銘就都對她很滿意。
可是一旦進到這種高規格的錄音棚里,往麥克風前面一站,她就不行了。
聲音發緊,發干,氣息不穩,甚至叫人感覺有些好笑的是,有些時候她連節奏都會錯幾次——別看彭向明在一個來月之前還是外行,但最近這一個月,他頻繁且高強度地接受了業界幾位大佬的捶打,雖然輪到自己唱,肯定還是不行,但單純說是聽,他已經可以算是大半個專業人士了,所以他早已明白,對于一個歌手來說,演唱的基礎就兩個點:節奏,和音準。
簡單說:別跑調!
節奏和音準都拿捏住了,才能談得上技巧。
技巧圓熟,你才夠資格解決一下情感表達的問題。
甚至于,對于某些高手來說,他不是沒音準,更不是拿不穩,但到了他的段位,已經可以做到以感情表達為第一,偶爾的錯一個音兩個音,反倒可以把歌處理得更有感覺——這就基本接近頂級段位了。
第三天,她穿了條破了洞的牛仔褲,上身的牛仔褂很大,遮住屁股的那種,左邊耳朵戴上了一個大大的三角形金屬耳環,面容越發清冷。
感覺越來越中性風,越來越冷淡風了。
其實霍銘教授下午有課的,但他還是趕過來了。
大概是怕彭向明鎮不住場子。
這里得順嘴提一句,不知道是不是跟表演時間有關系,多年習慣積累下來,使得歌手們在下午和晚上更容易出狀態,所以到了下午和晚上,唱片公司的大型錄音棚這邊,就變得熱鬧起來,上午就基本沒什么人的樣子。
而幾首三國歌曲的錄制,也都安排在下午和晚上。
周家母女倆來得很早,等彭向明一到,閑聊的工夫,霍銘也來了,然后就準備繼續錄,而周舜卿的表現,也的確是好像比前兩天有了些進步。
但是很顯然,不需要彭向明和霍銘說什么,她連周玉華那一關都過不去。
霍銘老神在在,不以為意。
這里的錄音棚是隸屬于一家大型唱片公司的,裝修頂級、設備頂級,據說像這樣一間單獨的錄音室,租一天就要小兩萬。
所以說,錄音就是在燒錢。
而進了錄音棚,老是找不到感覺,就是純粹的浪費錢。
但是呢,據說在一些流行歌手,尤其是偶像派歌手身上,像這樣一首歌錄個三五天,乃至七八天,也都并不稀罕——這已經算好的了,至少人家一遍不行錄二遍,認真負責,更牛逼的存在是進來唱幾遍,然后就丟給后期了,全靠合成、修音,來使他的唱腔變得準確且優美起來。
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
又錄一遍,周玉華捏了捏鬢角,沖玻璃墻后頭的周舜卿招了招手。
霍銘當即說了一句,“還行,呵呵,不行就后期稍微修一下嘛,這個年代,都很正常,別責怪孩子。她就是太緊張了,你越說她越緊張!”
正好周舜卿已經推門出來了,周玉華被霍銘這句話一點,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無奈地嘆了口氣。
頓了頓,他看向霍銘,又看向彭向明,問:“要不,能不能停兩天?”
“呃…”彭向明扭頭看霍銘。
霍銘露出一絲為難的模樣,笑著說:“時間是定下來的,一共就十天,咱也不可能說中間空兩天,讓其他歌手先錄這樣,那后面你就得等人家完全錄完了,不太好讓人家再讓出來,這個…”
“我懂!我懂!”
周玉華趕緊說了兩句,扭頭看自己的女兒,無奈地嘆了口氣。
在家的時候練的真是蠻好的,而且小時候她也不是沒進過自己的錄音室,對這種環境應該很熟悉,再說了,她也不該是那種怯場的人呀!完全不應該存在緊張啊之類的事情啊,但現實就是…
就在這個時候,周舜卿忽然小聲說:“要不,你們另外找人吧,我不唱了!”
大家都愣了一下。
周玉華當即霍然站起身來,語氣異常之嚴厲,“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姑娘低了頭,不敢說話了。
彭向明抿了抿嘴唇,忽然回想起過去兩天的不少細節來。
這母女倆…真的是蠻有意思的。
剛見第一面那時候,只看長相,彭向明的直覺就告訴她,這個女孩應該是高傲冷淡的那種女孩子,因之讓他的征服欲一下子就上來了。
而她的媽媽周玉華呢,給彭向明的印象又是比較溫和有禮,很容易就會與人拉近了距離的那種性格。并沒什么老牌明星的架子。
但是這兩天錄音的接觸下來,他慢慢發現,這女孩似乎只是有一個空架子而已,其實她相當膽怯、懦弱、自卑,她進了錄音室會緊張,明明聲音那么好,唱的也那么好,她依然會緊張。她挨了批評也只會低頭,沉默不語,從不反駁。
而她媽媽周玉華,在她自己的女兒面前,卻令人驚訝地展現出許多此前彭向明根本是想都想不到的側面:她暴躁、兇狠、說話絲毫不留情面,且掌控欲極強。
但問題就在于,她只是對自己的女兒暴躁!
哪怕這頭剛兇完周舜卿,一轉頭,跟自己說話,或跟霍銘說話的時候,她就仍能春風化雨、溫柔和氣。
這真是奇了怪了!
彭向明上輩子倒是聽說過另外的一個例子,大概也是這種情況——那個小姑娘最終選擇了跳樓自殺。
據說也是這樣子的,媽媽很厲害,似乎也是單親家庭,對自己的女兒極為嚴厲、極為不客氣,哪怕女孩已經很乖,也不見稍緩。
嚴厲到近乎不近人情。
她們家就住在離彭向明家不遠的一個小區里,后來那女孩從樓頂跳下去了,粉身碎骨。在好長一段時間里,都是大家議論的焦點。
周玉華很生氣,霍銘在勸。
周舜卿低著頭,很無措的樣子,又似乎膽戰心驚,只是站在錄音室的門口,一動都不敢動。
彭向明一個勁兒的盯著她看。
女孩察覺到彭向明的目光,抬起頭,飛快地瞥了一眼,然后就又趕緊低下頭去——對了,彭向明早就發現,她的確就是這么看人的。
面容清冷,一派孤高冷傲的樣子,別管看誰,都是刷的一眼瞥過去,然后趕緊撤走,繼續昂著頭,孤高冷傲。
只不過現在替換成了低著頭罷了。
以前覺得那是她高傲的一部分,現在當然知道了,她其實只是膽怯。
“霍老師,周老師,跟您二位,商量個事兒?”
“哈?你說。”
“是這樣,這幾天呢,你們兩位坐鎮在此,言傳身教啊,我學了很多東西,要不,讓我發揮發揮?”
“呃…”
周玉華還有點沒太明白,霍銘卻好像是已經懂了。
彭向明又耐心解釋,“我的意思是,你們兩位大佬,氣場太足了,我也不敢說話,人家舜卿那邊,可能也是壓力太大,要不,你們二位先歇一天?讓我來試試,看能不能給她減減壓?”
“這…”
周玉華有些遲疑不定,看看自己的女兒,又看看彭向明。
“這樣…好嗎?”
感覺她的語氣也不是太堅定似的,彭向明就知道有門,笑著說:“我覺得舜卿唱的蠻好的,就是緊張,我尋思兩天了,她為什么緊張呢?想來想去,我肯定不會導致她緊張啊,對吧,只能是你們倆!”
霍銘哈哈大笑,但畢竟這是人家女兒的事情,他沒有第一時間插話,只是扭頭看向周玉華。
周玉華猶豫了一下,扭頭,問周舜卿,“你自己待在這里練歌,能行嗎?”話剛說完,似乎意識到了不對,趕緊又扭頭跟彭向明解釋,“向明啊,我可不是不信任你啊,哈哈!”說著說著,她自己又笑起來。
這么一笑,想想好像也的確是沒有什么需要擔心的。
于是她站起身來,說:“那也行,就按照向明你的辦法,你倆錄一下試試?”
霍銘果斷起身,“試試吧!就當練練歌也好,歌還有點生。”
周舜卿自始至終都站在原處,連頭都沒抬,似乎大家正在討論的事情與她無關,她根本就不敢參與進討論中來,只是在等待命令。
此時事情定下,周玉華沖她走過去,沉著臉,說:“向明是個特別有才華的人,又比你大兩歲,比你懂的多得多,你就聽他的,好好練歌,懂嗎?”
周舜卿乖巧地點頭,沒說話。
周玉華微帶不滿,又有些憐惜的樣子,摸了摸女兒的頭發,“這孩子,唉!”轉身匯合了霍銘,“向明,那這邊就交給你了哈,你來指導她,她有不懂的地方,你耐心教她,她很聽話的。”得到彭向明的答復,轉身出了門。
奢華錄音棚的門,從外面關上了。
彭向明轉身回來,坐回自己原來的位置,隔了大約三四米的距離,看著她,終于等到她抬起頭來,笑笑,問:“你真的不想錄了?”
姑娘馬上就又低下了頭去。
不說話。
彭向明也不說話,耐心地等著。
終于,過了好一陣子,姑娘開口了,“我…我想錄。”
彭向明點點頭,也不管她看沒看見,忽然抬手,指著她的衣服,說:“你穿這個,我是說,你第一天來,穿裙子,第二天來,牛仔褲皮夾克,今天這個,帶窟窿的牛仔褲,還有你那個大耳釘…你是在通過這個,表達你的意見嗎?”
姑娘訝然,又抬起頭來看了彭向明一眼。
這次只沉默了片刻,姑娘說:“這不是窟窿。”
“那你是想表示自己的不滿,表示自己在反抗嗎?”
姑娘沉默不語。
過了約莫能有一分鐘,見她實在不說話,彭向明才又接著說:“我看你走路,跟普通人多少有點區別,你是接受過相關的培訓,還是…是職業模特?”
過了一小會兒,姑娘回答說:“我…想做模特。”
彭向明點頭,問:“那你想做歌手嗎?”
姑娘又一次長時間的沉默不語。
彭向明說:“你媽媽想讓你做歌手,對不對?繼承她的衣缽,對嗎?”
姑娘點了點頭。
彭向明笑笑,“那要是你媽媽說,她不再管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并不限制、也不非得要求你去唱歌。你還喜歡唱歌嗎?還想做歌手嗎?”
沉默。
彭向明隱約有了一些自己的猜測,想了想,要開口說話,但姑娘卻似乎是意識到了什么,忽然說:“你還錄不錄,不錄我就先走了!”
彭向明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好啊!那你走吧!回去告訴你媽,就說我說的,我準備換人了。你唱不了了。”
姑娘忽然抬頭。
那一瞬間,彭向明終于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四目相對。
她的眼神里似乎有憤怒,有委屈,有疑惑,又有一點…釋然?
天知道彭向明是怎么解讀出來的,天知道一個人的眼神里怎么可能會同時有那么多的情緒,并且還能讓人觀察出來!
可能一切都只是直覺而已。
姑娘囁喏片刻,終于主動開口,說:“為什么?”
片刻后,又補上一句,“為什么不讓我唱了?”
“我如果不讓你唱了,你媽會打你嗎?”
姑娘搖頭。
“那她肯定會說你,來來回回來來去去一遍一遍的說你,念叨你,訓斥你!”
姑娘低頭,不說話。
等了片刻,彭向明笑笑,忽然站起身來,說:“不為什么!就是覺得你不合適了!走吧,背上你的包,咱們下班了!我明天還得再接著找人!唉…”
又碎嘴一樣在那里念叨,“其實你身材那么好,又長那么漂亮,做模特是個很好的思路啊,完全可以試試,挺好的!你身高得有一七四一七五吧?模特是不是要求一米七就可以了?我是說女模特…”
女孩一直低了頭站在那里,不說話,也不動。
彭向明已經拿起了自己的背包,見她還杵在那里,就提醒,“走啊!你被辭退了,我也暫時沒人可錄,咱倆都下班了。別愣著了,走吧!”
又催一遍,女孩沉默著,拿起了自己的背包,慢慢蹭過來。
彭向明轉身出門,手扶著門把,等她蹭出來,關好門,鎖上,“走吧!”
兩人沉默著,過了這段走廊,進了電梯,又出了電梯,站在一樓大堂的電梯間里,彭向明回身看著仍舊低了頭她,說:“那…咱就這樣?就地作鳥獸散吧?”
女孩居然忽然開口了,說:“我…我想唱的。”
彭向明站住,“但我把你開除了呀!”
沉默片刻,女孩居然又說:“我都簽了合同了!”
彭向明點點頭,說:“但我是詞曲作者,我編的曲,更重要的是,我是這首歌的監制、制作人,我還是這張原聲碟的音樂副總監。一句話,這首歌讓誰來錄,我說了算!公司那邊,會按照合同規定,給你賠償的!”
女孩低了頭,沉默。
有人從外面進來,還離老遠,她就趕緊挪開,讓開電梯的入口。
但就是不說話。
彭向明往外走,她居然快步追上來,彭向明站住,她趕緊說:“你就…再讓我試一下好嗎?可能我的確是有點緊張,但現在我媽不在,我可能就…就會好一些,就不會那么緊張了!”
“哈?”
彭向明看著她,失笑,“你覺得我在想辦法逼你,所以開除你什么的,都不是真的,只是在刺激你,對嗎?”
女孩不說話。
“不是的。我是玩真的。你被開除了!”
說話間,他伸手過去,“重新認識一下,我叫彭向明。就是我,把你開除的!”
女孩不伸手,但是卻抬頭看他。
絲毫不覺尷尬地收回自己的手,彭向明笑笑,說:“那就再見了,不用再跟著我了!拜拜!”說完了轉身就走。
女孩卻忽然喊他:“噯…”
彭向明回身,站住,她卻又低了頭,好半天才抬起頭來,“對不起!”她說,“我…給你添麻煩了!”
彭向明笑了笑,轉身就走。
女孩忽然又對著彭向明的后背大聲說:“其實我喜歡唱歌。”
彭向明又站住,回身,“所以呢?”
她說:“但是我媽想讓我唱歌,我就不想唱了。”
彭向明聞言笑了起來,還走回去兩步,“但是呢,又但是,你媽讓你唱,給你找到了機會,你又不敢不唱?所以,糾結呀,矛盾呀,痛苦呀…對嗎?”
女孩點了點頭。
彭向明笑著,攤手,“但那跟我又有什么關系呢?”
女孩低頭,小聲說:“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我一定好好唱!我能唱好的,真的!”
彭向明抿嘴,等她抬起頭,與她對視著,皺眉,“但是…唱好了干嘛呢?就算你唱得再好,順利成為一名職業歌手,甚至成為大明星,但你還是會一輩子都生活在你媽媽的陰影之下呀!”
“她在歌壇影響力很大的,她對歌唱事業的每一步都了若指掌,她會無時不刻地滲透到你的每一個決定、甚至是每一處生活中來!”
“就算你紅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去做個模特吧,你媽不懂那個,你可以自己說了算!”
人來人往,她不說話。
彭向明嘆了口氣,“我知道我這么做,會得罪你媽媽的,可能…會有一些麻煩之類的,不過,還是希望你能走自己想走的路,活得開心一點。”
女孩抬頭,少有的目光堅定,“可是…我喜歡唱歌。”
彭向明忽然失笑,但隨后又沉默。
“想好了?”
“想好了。”
“能唱好?”
“能唱好!”
深吸一口氣,彭向明點點頭,“行吧,再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試試!”
兩人回到錄音棚,彭向明打開設備,簡單調試,抬頭見女孩已經走進錄音區,就帶起耳機,按下通話鍵,問:“準備好了?”
女孩低著頭,深呼吸,不回答。
忽然,她三兩下脫了牛仔外套,只穿著里面的一件小小的白色吊帶背心,昂起頭,看著外面的彭向明,比了個OK的手勢。
彭向明推開了伴奏。
***
第十九章那倆字還是被刪了,無力反抗。
少了那倆字,等于一章都白寫,一點力量都沒了,而且怕是后來者都看不懂那里安敏之怎么就閉嘴的。而且關鍵那也不是黃段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