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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7章 嘗試修補信任

  李素的思緒也很混亂,有點兒肚里東西太多,不知道從何處頭緒說起之感,而且他的內容還得修飾架空、把原本發生過的事情說成是哲學推演,這就更累了。

  好在劉備也不是很急切,他本來都已經陷入一種焦慮和僥幸交替的精神狀態,覺得那么難的問題,哪怕是智如李素、知天命如李素,一時答不上來也是正常的。

  “伯雅賢弟能想到《殿興有福論》和《史記索隱尋正統》這兩招跨越時、空的正統常法,已經很不容易了,朕今天的問題,也確實有些過于突兀…”劉備見李素沉思,便在內心如是自忖。

  好在李素終于還是理清了思緒和話術,又回憶梳理了一下劉備剛才的主要問題,開始一一作答。

  “陛下剛才最后問道,假設天下無有陛下橫空出世,華夏會不會陷入神器卑辱、戰亂連綿的狀態。這個問題雖然不該假設,但臣可以正面回答:很有可能會。

  最初會有袁紹代漢,但他若是步伐不夠快,而且沒能活到滅掉其他殘余擁漢勢力的時候,那么曹操代袁就是必然的。

  曹操之后,如何再被他人所篡,臣說不出具體的推演,但無非是曹操選擇兩條路:要么嚴重貶抑武臣,自廢武功,一改秦漢以來華夏強而夷狄弱的局面。如此,則曹操終將亡于胡。

  如果曹操不嚴重貶抑武臣,但他自己又是篡袁而立,考慮到任何人對于自己走過一次的路都會嚴加提防,到時候曹操肯定會總結出‘袁氏之亡在于宗室兵權相比于外姓兵權不夠有壓倒性優勢,所以才被外姓挑撥宗室亂中取事’的結論。

  到時候,他就是大封曹姓諸王,而且實掌兵權,哪怕會因此導致一兩代人后重演漢之吳楚七國之亂也在所不惜。而且曹操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現在還沒得多少疆土,都已經只重用夏侯惇、夏侯淵、曹洪、曹仁掌兵,其余諸將豈有獨力傭兵五萬以上的?

  在他看來,就算重演一遍七國之亂,好歹將來的七國都是姓曹的,哪怕中樞被地方藩王所滅,最后上去的也是一個姓曹的嘛,總比曹氏被其他人篡竊后跟袁氏一樣覆滅要好。

  在正統崩潰的時候,最重要的往往是最初的六十年,也就是一代人的壽命。一旦最初的六十年熬過了,確保一個帝國的子民都是在建國之后出生的。

  生于前朝的老者都老死了,也就沒人親歷過朝代更替的腥風血雨,不會有切身體會的前朝記憶,也就不會覺得‘王朝會更替’是正常的,反而認為朝代不會更替才是正常的,這就算是正統認知在庶民階層中基本穩定了——

  當然,這里僅針對庶民,不針對士,也就是讀過書的人。讀書人會通過史來了解前朝,所以他們心中的正統性一旦崩塌,是很難用時間重建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高祖當年的廣封諸王,雖然導致后來諸王血統漸遠后離心離德,但也確實完成了‘讓沒讀過書的庶民都忘記曾有前朝’歷史使命,幫漢拖過了最初一世庶民壽命的時間。

  但是,七國之亂畢竟是必須吸取的教訓,曹操指望廣封掌兵諸王來撐過正統崩塌的六十年,他未必能確保中樞勝過地方。

  而一旦天下大亂起來,就不再是‘庶民是否識正統’可以穩住的了。曹操相比于漢,在士中永遠沒有正統性,所以只要中樞壓不過藩王,所有有識之士都會當墻頭草,再無忠義之人,最終限于崩摧。”

  李素這番話說得很艱難,還好幾次停下來,不但要給劉備時間理解吸收,他自己也要臨時組織調整話術,把“八王之亂”、“五胡亂華”逆向拼湊解讀,偽裝成“智謀推演所得”。

  很多地方的處理,還是似是而非比較生澀的。

  好在本來就是憑空推演,劉備心中壓根兒沒有任何圖景,李素能有理有據說出一些干貨來,他已經覺得很有道理了。

  其實更主要是李素跟他認識十三年,算無遺策,積累的信用夠多了。現在李素說出一些細節不嚴密的東西,他也傾向于直接相信了。

  總而言之,劉備是確實得出了“只要正統性崩潰,軍閥篡位循環不可避免,要穩定就得不惜損害對外戰斗力抑制武臣”的推演結論,也為自己避免了這個深淵而捏了一把汗。

  不過,沉思良久之后,劉備居然觸類旁通,自己醒悟出了一點——這種醒悟,如果是原本歷史上那個不愛讀書的劉備,還真做不到。

  但這一世劉備不但親自細讀史書,尋求治亂經驗,關鍵是還專門通讀過李素寫的《殿興有福論》等政治哲學書。劉備此刻是從他對《殿興有福論》的學習心得里,找到的疑點:

  “伯雅,如此說來,你當初創設《殿興有福論》,尤其是后續還寫了注釋的《蔡李公問對》,朕如今卻從中隱晦地看出一個見解:

  一旦殿興有福論傳遍天下,為天下讀書人所知,則士懷敬畏,恐懼天譴,不敢為私欲權利妄為。然黔首無知,不知畏懼,故為君者仍需慎待百姓,蓋揭竿而起者不知天譴。

  現在看來,你是早就知道自己的殿興有福,有多大適用范圍了吧。你要追求的,不是單純為劉氏一姓萬世不易,那只是順帶而為。

  你要的是把‘權貴篡竊’這種改朝換代的方式堵死,哪怕要改朝換代,也只能是黔首揭竿,不能是權貴軍閥中的野心家為一姓私欲篡竊?

  如此,不管天下姓誰,只要天數有變神器更易的理由,不是權貴軍閥篡竊,只要軍閥篡竊這種事情歷史上一次都沒成功過,那么新朝的君主,就依然可以信任武臣,不用文武相害、自廢漢人對蠻夷的戰力。

  總結一下,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要追求的是這個:第一,能少改朝換代就少改朝換代。但換個姓享受榮華富貴,別的什么都沒變的那種改朝換代,不要也罷。

  非改不可,那也是黔首活不下去而改,甚至改了之后要有新政普惠天下,還依然盡量不傷人君與武將的相互信任,不產生歷史首次武將成功篡竊。”

  劉備說出這種話,絕對是朗姆奶酒喝多了,思維奔放,膽子也放得開,才說得出口。

  眾所周知,喝酒對于創意幫助的三境界,只有“微醺”是出發創作靈感的,“酣暢”并不能導致發現靈感,只是讓人之前已經產生的靈感敢于表達出來,而“酩酊”就只是誤事,喝斷片了。

  劉備算是“微醺”下思考、傾聽,剛好喝到“微醺”向“酣暢”轉變的臨界點時,全部說了出來。

  但李素才微醺呢,劉備敢說他也不敢接口啊,他當然是四平八穩地說:“人智猶有盡頭,臣窮極智數,只能想到彌補到這一步的法門,其余非臣不愿,實乃不能。”

  劉備擺擺手:“行了,朕就是偶覺豁然貫通,沒有責怪你,知道你不敢徹底把話說開的,哪怕再無六耳也不敢。

  算了,這話題揭過,關起門來,朕有什么不敢講的?治亂興替那么多次了,誰敢說萬年無期?子孫不肖,真連續都出魚肉百姓,貧者無立錐之地,自然會有揭竿而起的。

  先漢之末,連劉歆身為宗室,還掌太史,尚且覺得王莽該代漢,恐怕便是親見貧者無立錐之地——這句話可是他親筆寫的。

  說點建設性的吧,今日跟賢弟此議,朕最大的收獲,就是發現原先不怎么在乎的‘君與武將相得,互無疑忌’,是多么的難得,居然是華夏尚武之風的根髓所在。

  這個根髓立之至難,傷之至易,卻又極為重要,干系到華夏漢統,能不能長久保持對蠻夷戎狄的優勢——

  現在看來,安順沖質桓靈,鮮卑之禍愈演愈烈,跟朝中自竇憲獲罪后,其后八十余年,屢以外戚為大將軍掌兵、而天子亡故后又靠宦官另立旁支、外戚宦官互相攻殺、大將軍屢屢不得善終有關。

  竇憲、鄧騭、閻顯,都是曾有對外武功的大將軍,卻不得善終,連續三朝先例在前,到后來幼君與外戚的關系便越來越勢同水火。

  不僅把幼君推向了宦官,導致亂政加劇。也導致此后為大將軍乃至挾君把持朝政者人人自危,越來越想擁兵專權以自保,梁冀、何進、董卓、袁紹、曹操,愈演愈烈。

  自梁冀以后,那些大將軍只是空掛其名以攬朝政,并無對蠻夷御外侮之功,因為權力斗爭被殺,倒還不至于在后世史書上被人借鑒自比以自危。

  但竇憲有封燕然山之功,可比衛霍,細讀其史,他本人不過是跋扈專權之罪,謀反則未必。從和帝對竇憲的處置來看,竇憲并非被朝廷定罪而明正典刑,只是落入辦案的大鴻臚梁棠之手,逼他自行了斷。

  朕以為,先在弟妹修的《后漢書》里,重新把史官點評的部分修飾一下,強調竇憲罪不至死,只是梁棠與竇憲兩家外戚宮斗私逼致死,以顯示大漢公允。對于攘除外侮之武臣,非謀反不以死罪論的寬宥。

  要是順利的話,把《漢紀》里的韓信之死篇目,乃至《史記索隱》里重新補足的‘太史公言’對韓信案的點評,也都加上,強調‘韓信罪不至死,高祖從未下令處死,為呂后似加重刑’。

  如此,可能多挽救一些后世君、將之間的相互信任?至于明詔給這些古人重新定性,還是等過幾年,天下徹底統一再說。反正有朕一日,云長翼德子龍這些是不用擔心的,朕擔心的是后世子孫任用的那些武臣,肯不肯釋懷為公。”

  劉備也不能直接說自己祖宗不好,但好在他找的這兩個例子,已經是能夠盡量遮羞修修補補了。

  韓信從法理上來說確實不是劉邦下令殺的,當時他在外打仗征討叛軍,雖然可以說呂雉的命令大概率是揣摩了劉邦的意思,但這里面還能有機會圓回來一點。(韓信是否有謀反這里不討論,展開又很長。我認同王立群教授的分析,削為淮陰侯的時候確實沒有反意。后來可以說有嫌疑,但畢竟是第一次被削了之后被逼了)

  竇憲和辦案逼死他的梁棠的恩怨,也可以解釋。

  因為竇太后和梁貴人的恩怨,就有點像靈帝時候何皇后和王美人的恩怨。竇太后是正牌太后,但她沒兒子繼承皇位,是被她壓制的梁貴人生的兒子成了漢和帝(但梁太后沒有像何皇后鴆殺王美人那樣殺梁貴人,她尋罪殺了梁貴人和梁棠的父親,梁貴人是自己驚嚇郁悶而死的)。

  所以說梁棠要找殺父仇人的弟弟報仇,私下逼死竇憲,也說得過去。

  劉備這就是想把有統一戰爭和對外戰爭大功的人的定性平反一下,示好于后世武臣。

  這招他活著的時候完全用不上,完全是他覺得這樣可以給子孫積德,讓武臣對皇帝的猜疑鏈稍稍松一些。

當然了,那些純粹因為外戚成為大將軍、混日子沒有對異族大功的,就完全沒必要平反了。不管他們有沒有謀反還是僅僅跋扈就被殺,不重要。武臣對君主的信任,也不會因為聯想到這些人的下場而有所損失  比如梁冀那種外戚跋扈將軍,對外作戰屁事沒干成,哪怕他沒想篡桓帝,只是跋扈專權,殺了也就殺了,不解釋。再說梁冀也不是被明確問罪而殺的,是直接畏罪自殺。而且梁冀鴆殺質帝的罪名跑不了。

  當然了,這一切的前提和操作,也就是基于劉備現在所處的環境、華夏文明之前還沒有武將篡逆為皇帝的先例,皇帝殺有功武將的先例也極少,所以還修修補補得過來。(武將篡國君、國君殺功臣的例子很多了,那都是春秋戰國時候的王,不是皇帝。有皇帝制度之后還沒有)

  如果是已經唐宋了,惡劣先例歷史包袱太多,那還修補個屁。就算君主想修補,李素都會主動勸他放棄的,都爛了,補丁面積比本體還大,修不過來的。

  歷史太悠久,有時候也是一種包袱。會讓每個人都代入其中的角色,然后揣摩“我代入的這類角色在歷史上有沒有善終”,來調整自己的行為習慣。

  揣摸多了,原本沒有反意的,因為看到的悲慘案例多了,也殺心漸起(君臣都有問題,都有殺心,不是單方面的)。

  現在這狀態,能不能補回來,李素也說不好,但劉備想嘗試,看起來就算干不成,也不至于有什么反效果,也不至于被說“揭祖宗的短”,導致思想意識形態混亂。

  何況,兩個案子分別過去四百年和一百多年了,也可以解釋嘛,也確實不是皇帝親自下令殺的功臣,試試就試試吧。

  劉備決定以后一定要教導后續子孫,好好讀讀歷史書,要自己讀,不能讓博士挑重點講解。

  當皇帝的人,尤其是生于深宮,本來就對社會缺乏了解,不知民間疾苦,再不以史為鑒,根本就不了解如何代入和安撫臣子的疑慮。

  安排完這些,劉備因為剛才提到了給韓信平反定性的事兒,也是越想越惋惜。

  高祖一輩子留下的絕大多數是政治遺產,但唯獨這兒,讓人扼腕嘆息。雖然劉備也知道那是劉邦當年正統還不夠強,所以手段狠了一些。如果是劉家人已經當了哪怕五六十年皇帝了,再有個韓信都不用怕的。

  如此一想,劉備就骨鯁在喉地衍生出兩個問題:“伯雅,高祖與韓信之前,雖然沒有武將篡帝、皇帝忌憚功臣之能而殺大將的惡例,但春秋戰國時國君殺大將、大將篡國君的例子還是不少的。

  那為何只要國君與大將之間沒有篡逆相殺,天下的人心就可以信任這種穩定能一直被借鑒下去呢?為什么他們不會借鑒到勾踐文種范蠡身上去?

  如果高祖之前,秦始皇不再用民過重,以秦之正統,是否可以完全不殺功將而平穩有天下?秦始皇生前,王翦等人也頗得善終,蒙氏之死,那也是胡亥時所為。”

  劉邦想到這一步,完全是徹底進入了“酣暢”向“酩酊”過渡的階段,所以連同情秦始皇的假設都開始說了。

  當然,他作為漢朝皇帝,肯定不是出于希望秦始皇的天下一直下去,他只是忍不住做一個“正統性足夠的君主,該如何建立一套世世代代安撫武臣的制度”的思想實驗,以為自己借鑒所用。

  這種思想實驗,他也只敢在沒有外人的時候問,否則太有損皇帝的形象。

  面對劉備執著求知求安慰的狀態,李素決定給個高屋建瓴的回答,讓他放棄幻想,同時結束今天的討論。

  李素:“陛下,諸侯國君背信棄義、出爾反爾、鳥盡弓藏,與皇帝做上述三類同樣的事情,性質是完全不同的。諸侯國君并非天下共主,有無道者,還有天下他國共誅之,吊民伐罪。

  所以哪個國君做得不地道,自有外部勢力懲罰他,國民也不用擔心天道正義得不到伸張,不會把自己代入受害者,只會覺得那個君必然被百姓所棄、國力日衰、最后為其他諸侯所滅。

  所以從這個角度,皇帝背信棄義的傷害要大得多,士庶百姓都會發現其上再無制衡競爭之人去懲戒這種背信棄義。而秦始皇不可能久有天下,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也跟他看不透這一點有莫大的關系,這種假設一開始就不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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