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苑對面的民居里。
“她真的要死了?太好了,這消息簡直大快人心!哈哈哈…”一身黑衣的錦瑟,慵懶地靠在貴妃榻上,正笑得淋漓暢快,手中的茶水都撒了一身。
“啟稟錦主子,這個消息確鑿無誤。屬下親眼看見好幾個醫官風塵仆仆進入縣衙,結果又垂頭喪氣出來。我打探過,里面有個女人快死了,中的就是鴆毒。那可是傳說中的毒中之王。不出三日,她定會全身潰爛而死,沒救了!”賤令站在一旁,諂媚道。
他趕緊接過錦瑟手中的青瓷茶盞,又用自己的絲帕給她輕輕撣掉濺到衣服上的茶漬,可謂細心周到。
“這鴆毒,也并非無藥可解。如果他們能及時找到鴆靈,或許還有救。”錦瑟忽然柳眉一挑:“召集我們所有的人手,全力搜捕那個尹婕妤與小翠。若誰能先于夜之醒他們找到,我會賞他兩顆拜月靈藥!”
“是,屬下即刻去辦。”賤令眸光閃過一絲驚喜,他剛要出門又被錦瑟喝住。
“等等…”錦瑟招了招手,壓低聲音:“這件事件暫時不許向門主提起,我自有主張,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賤令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立刻醒悟,立刻討好道:“主子放心,屬下心里有數,一旦抓到尹婕妤,立刻給您送過來,聽您處置。”
“乖,好孩子,這件事情辦好了,賜你的靈藥自然加倍的。”錦瑟用涂著亮紅蔻丹的指甲,輕輕掐了下少年白皙臉頰,曖昧淺笑。
這天,正是中和節,民間又叫春龍節。
清晨,百姓家便讓家里的少男少女們,打著龍形燈籠到河邊去打水,回家之后點燈、燒香、供水和新鮮的瓜果,這就是“引田龍”的儀式。
鎮南的曲水河畔,已經長出了淺綠的嫩草,荔枝樹也開了星星點點淺黃的花簇,馥郁的花香吸引了很多蜜蜂,還有當地常見的灰翅小粉蝶,似乎都沉溺在剛剛好的清甜春光里。
附近農居的男孩女孩們,都換了新衣服,相約來河邊打水,然后互贈包著各色水果的荷包,順便還要玩一玩斗草的游戲,好不熱鬧。
看著花朵兒一般鮮嫩的面孔,聽著清脆歡快的嬉笑聲,連不遠處的農田里勞作的農人,都喜笑顏開的。春天到了,只要辛勤耕作,再得老天眷顧,自然會等到豐收季節,日子也就越來越好。
只是,有一個身穿白衫白裙的女人站在河邊的土橋旁,手里抓著一塊寫著字的帕子,愁容滿面,絲毫沒有喜悅之情。她正是尹婕妤。
她愣愣地看著孩子們從自己身邊笑鬧著走過,等到他們玩累了全都回家,直到熙熙攘攘的河邊變得清凈寂寥起來。她眸中的焦灼與失望,也越來越清晰與沉重。
終于,耕種的農人也提著食籃去到樹下休息吃午飯,只剩下尹婕妤還像石像一般立在橋頭,雙目凝視著小路的遠方。
小翠用左手提著一籃子金黃色的甜瓜,默默走到尹婕妤身畔。
“姐姐,休息一會吧,你已經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了。你看,這是方才那群孩子送我的,不如你先吃一個潤潤喉嚨。姐夫既然留話中和節相見,就一定會來的。”她試圖低聲安慰著對方。
“十年前,自從他被梅東望帶走,我就一直沒有見過他。姓梅的老東西只留下這帕子,讓我十年后曲水河畔再見。如他所說,我每日誦經不斷,十年來風雨無阻。可梅東望已經死了,昀日卻一直杳無音信。我不知道,今日之約,他真的能平安歸來嗎?”尹婕妤深深吁氣,眉心深蹙。
“我們已經把能找到的梅家后人都找了個遍,可無人知道你姐夫的下落。還有梅東望的學生,以及當年參與獵殺的那些人,我們甚至用鴆毒逼迫,他們竟然寧死不肯吐口。我真怕…”她終于忍不住唏噓起來,淚流滿面。
“不會的,姐夫比姐姐的修行還厲害,又怎么可能被那些凡人困住,也許他已經脫身了!或許又被什么事情絆住了呢?對了,當年姐夫受了傷,他在閉關養傷也說不好啊。你看,這帕子上的字,分明是他的親筆并非他人臨摹,不會有假。”小翠不甘心地搶過手帕,指著上面用指血書寫的字。
“你要每日誦經,潛心修行,十年后中和節,曲水河畔再見。”
看得出來,這字寫得很是倉促,帕子已經很舊了,字體也被淚水洇濕了邊角,顯得有些模糊。
“我知道,可這幾天我心里一直不得安生,心也突突地跳個不停。我有種預感,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尹婕妤緊緊攥住了手帕,她頹廢地蹲坐下來。
“姐姐,你還在擔心會有人來阻撓你我嗎?明思令中了鴆毒,無論是酆一量還是夜之醒,他們忙著救人,沒時間來找我們的麻煩。再說了,等今天見到姐夫,咱們就一同去送解藥,到時候再把不得已下毒的緣由講清楚,大不了翠啼給他們磕頭賠罪,任他們殺罰,總可以了吧。”小翠嘆了口氣,也蹲了下來。
“這一次,還真是對不住明姑娘了。她是個善良的好姑娘,我們利用了她,她卻依舊愿意毫無保留幫咱們,還為咱們的安危擔憂。哎…本來可以成為莫逆之交,如今我們卻害她受苦,以后如何還有顏面去見她?我不想這樣的…”尹婕妤痛苦地抱住頭,用力搖晃著。
“姐姐,咱們沒有錯。想當初,不是那些凡人貪婪,我們在深山里過得多自在?幾千條生命啊,全都死了,我們的族人活著就被他們扒皮的扒皮,剜肉的剜肉,剔骨的剔骨,連那條河的水都被染紅了,還有姐姐的孩子,也都被當街摔死了,只有你我和姐夫逃脫。我們所做一切不過為了活下去,為了給至親之人報仇雪恨,又有什么錯?”小翠咬牙切齒痛斥著,她緊緊握住尹婕妤顫抖的雙手,盡力安慰她。
“別說了,別說了。求求你,我不想再記起那些痛苦的回憶。”尹婕妤的情緒近乎崩潰,她無力地靠在小翠的肩上,泣不成聲。
“只要閉上眼睛,我就能看見堆積如山的尸體,血淋淋的,殘缺不全。還有我那可憐的孩兒,他還那么小,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這個世間,就被…我恨啊,恨不得殺死所有傷害我的人。”
“好了,好了,可怕的日子就要結束了。姐姐,姐夫一定會來找咱們,我們就要回家了,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相信翠啼。”小翠輕輕撫摸著尹婕妤的后背,柔聲道。
忽然間,一道奇異的羽箭劃過聲疾響而過,小翠的身體突然往前沖了一下,她整個人軟綿綿倒在一旁的石塊上,徒勞地向尹婕妤低呼:“跑,跑啊…”
大量的鮮血從她嘴里涌出來,流到胸前。她再沒有喊出第二聲,就已經斃命了。
尹婕妤吃驚地大張著嘴,死盯著小翠胸前的烏黑箭簇,她被一箭穿心,死得猝不及防。
“妹妹,翠啼,翠啼…”尹婕妤聲音已經變了調,她撲到小翠尚有余溫的身體上,用力抱住她。
但很快的,翠啼的尸身由人形化成了一直翠綠的小鳥,它依舊鮮艷欲滴,美麗動人,可惜毫無聲息。
尹婕妤唇瓣顫抖著,她用雙手小心翼翼捧起翠鳥,藏入自己懷中,毫不在意已經包圍上來黑壓壓的灰衣人。
“你們,殺了我妹妹?殺了我的…翠啼?”她喃喃自語著,眼睛已經變成了血紅色。
剎那間,尹婕妤的周身像長出了一層灰藍與艷紅相間的羽毛,根根聳立,蓄勢待發。她的長發也在風中招搖著,指尖長出了猙獰的黑色利爪。她指著越來越逼近的灰衣人,嘶吼著:“我要殺了你們,我要你們全都去死。”
話音未落,她身上的羽毛如同羽箭一般飛向來襲之人。但后者顯然早有防備,他們展開了玄鐵鍛造的大鐵傘,旋轉著傘桿,將大部分羽毛都抵擋住。但也有被羽毛輕輕劃過腳踝的就沒那么幸運了。
受傷之人哀嚎著,丟掉了鐵傘,在土地上翻滾著,不多時便將自己的心臟生生抓了出來。尸體迅速被腐蝕成了一攤黃水。
被鐵傘保護的正中央,忽然裂開一道縫隙,穿著一身銀甲的賤令拉開手中一支巨大的金色弓箭,接連射出九道箭簇,又猛又快。
尹婕妤接連躲過前八支,卻被第九支箭射中了肩膀,她痛呼一聲直接摔倒在荔枝樹上,整棵樹攔腰被撞斷,灑落一地的枝葉與荔枝花。
她再無力氣站起身來,只能在一片狼藉中竭力掙扎,血流了一地,她滿頭滿臉的塵土,狼狽至極。
“就算你是鴆鳥之首,這箭可是當年后羿用來射日的彤弓,乃盤古第九代始祖的肉身所化。具有九連射之奇技。陰諧,你今日在劫難逃!”賤令得意洋洋,舉著彤弓哈哈大笑。
“我與你們并無冤仇,你們卻處處緊逼,到底…為什么?”尹婕妤痛苦地捂住流血不止的傷口,咬牙啟齒怒喝。
“要怪,你就怪自己是鴆靈轉生,生來就是被獵殺的命運。不過,別擔心,一時半會我們主子還不會殺了你。留著你的命,大有用處。不過,主子說還真得謝謝你的愚蠢,終于對明思令那賤人用了鴆毒,要不然我們也沒有下手之機。”賤令笑得陰險毒辣,他撫摸著手中的金色弓箭上碧綠的圖騰。
“原來是你們…你們步步緊逼,讓我們一步步落入圈套。我就算是死,化為冤魂也不會放過你們!”尹婕妤忍著劇痛,還想用爪抓向卑鄙小人。
但賤令上前一腳,正踢中她的額頭,女人悶哼一聲,昏死過去。
“傳說中,得鴆毒者得天下,陰諧,你真的很值錢的。”賤令踩了踩她已經化回人手的指頭,不屑一顧譏笑道。
這邊,縣衙后院里,藥香濃濃。
明昭命人趕制出一只巨大的香樟木浴桶,更令人不停的往里面加入煮好的藥液。
酆一量把穿著單薄褻衣的明思令輕輕扶入木桶,讓她靠在桶壁上,胸部以下的身體都浸泡在熱氣騰騰的藥水里。雖然不能完全祛毒,但至少能減輕了一些痛苦。她睡一會兒,醒一會兒,只不過醒著的時候,也只能說模糊不清的囈語。
酆一量片刻不肯離開,他不停地用柔軟的布巾,擦干她額頭上的汗水。聽著她斷斷續續的話,他不禁咬住唇瓣,極力控制情緒。
除了說“痛”,她在喊著一個名字…阿量。不是尊上,不是老龍王,不是酆一量,而是阿量。她從來沒有這么叫過他。這聽起來像極了民間小夫妻之間娘子稱呼夫君的昵稱。只不過在此刻,輕輕淺淺毫無意識的囈語,足以讓人肝腸寸斷。
酆一量讓小氿專門買了一包爆米花。明昭不解,一邊往木桶里加藥液,一邊聽著他低聲絮語著。
“小毒蟲,今天是春龍節,是龍抬頭的日子。你那么愛吃,不知道吃沒吃過這個金豆花?”酆一量喃喃細語著。
“在你們凡間,有這樣的故事。很多年前,民間大旱,三年了都沒有下雨。有一個司管天河的龍王,聽見一個小丫頭哭著為人間祈求一條生路,龍王心生憐憫便違抗天神旨意,為人間降了一次雨。結果這頭龍就被懲罰,壓在大山下日日被雷電劈殺受罪。”他不熟練地講著故事,也并不太自然。
“天神說,龍王降雨犯天規,當受人間千秋罪,要想重登靈霄閣,除非金豆開花時。這個小丫頭為了拯救龍王,就到處去找能開花的金豆。可是一直找不到。直到來年二月初二,她在翻曬苞谷種子時,突然想到這不就是金豆嗎?”
“這鬼精鬼精的小姑娘,她就把苞谷粒放在鍋里炒啊炒啊,還真讓她炒出來白花花的苞谷花,這不就是金豆開花嗎?她趕緊讓百姓們家家戶戶爆金豆花,并在院子里設案焚香,供上開了花的‘金豆’,天神沒辦法,只得放了龍王。”
“是啊,如今金豆開花,龍王也回到小丫頭身邊,阿量想帶令兒回家了,所以令兒要趕緊好起來啊。”酆一量溫柔地拈起一顆爆米花,放在自己口中,又輕輕度給她。
忽然之間,他聽到她淺淺笑了,模糊地說:“好聽…令兒,要和阿量…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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