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五年,八月盛夏,臨安外,錢塘江入海口。
這個時節,是一年中最好的觀潮日,一日早早,就有來自各處的文人墨客,還有喜好熱鬧的城中百姓聚集于此。
臨安城自古就是富庶之地,因而在這觀潮的地方,自然就設有專供達官貴人獨享的“雅間”,是一處七層閣樓,修的非常雅致大氣。
每年到觀潮這一日,茶水錢自然也分外高,經常會引得一群有錢有閑的家伙,暗中出價比斗,只為了求一個高樓處的位置。
觀潮什么的,對于喜好銅臭的豪商而言,不過是簇擁風雅之事,只要得了那個位子,與樓中貴人結交一番,花再多的錢,都是值得的。
前些年倒也罷了,畢竟是戰亂年代,臨安城又在前南國覆滅時,被賊人付之一炬,這攀比斗富之風就稍減一些。
而這大楚重建五年以來,中土太平安穩,國內幾無戰事,民眾算不得安樂富足,但家國秩序飛快回歸,在睿智的青青女皇統帥下,朝堂民間,都是一副欣欣向榮之態。
雖說,大楚往東瀛的遠征,斷斷續續打了五年還不見結束之相,已讓國中生出一些怨言來。
但只要忽略了這個,整個大楚那就是剛踏上騰飛起步,好日子還在后面呢。
商人,這是一群在和平時代,嗅覺最為敏銳的人。
他們從朝廷這幾年頒布的一系列法令嗅出了味道,新朝并不壓抑商業,女皇甚至將國主私庫,交給江南豪商落月號代為經營。
而江湖上最有名望,最有實力的大門派河洛幫,更是把商路走遍大江南北,靠著各地亂后重建,又和擅長營造的墨家天機閣聯手,坐起地皮營造生意,賺的缽滿盆滿。
這河洛幫不只是江湖門派,更是朝廷武備體系直屬的九州武盟魁首之一,總攬中原武事,既有江湖身份,又有官方身份。
生意做得這么大,卻不見朝廷出面管束,這就已說明了很多東西。
于是全天下的商人們,在這五年中,又飛快的活躍起來,成為了大楚朝麾下,目前活躍度最高的一個群體。
這樣的大背景,讓臨安城中的豪商們又抖了起來,這一年的觀潮海會,又有很多朝廷大員低調參加,因而這斗富買門票的現象,就越發激烈了些。
但也有古怪之事。
今年這觀潮海樓面向商人,放出二十五位席位,已比往年少了一半多,而且這些席位都是五層已下,最上面,風景最好的兩層,卻沒有一個席位是給商人們的。
不是沒有。
而是出再多錢,都不可能給。
已有小道消息傳出,今年這觀潮海會頂樓,早已被神秘人包下,要許給一位身份通天的貴人使用,整整一層樓,都不許他人出入。
別說是窮有錢的商人,就連臨安城大小官員,都不許進入,只能在六樓看海了。
商人們沒有什么怨言。
他們也不敢有怨言。
這年頭,和以往不同,以往所說身份通天,更多是一種夸張,形容和朝廷高層有些關系,但這幾年,說是某人身份通天,那可就真的是“通天”了。
三年前,西域那邊,傳揚出一些古怪說法,說是什么光明世界已出現,凡信仰圣火教義的善人,死后都可前往光明世界,永享安樂。
圣火教,但凡對江湖有點了解的人都知道,那是個西域大門派,眾人相信他們武藝高超,但這“死后上天堂”的言論,未免有些太驚世駭俗。
就和那些亂世中的邪教差不多的說辭。
當時沒有人當回事。
結果數月不到,天下人就被狠狠打臉。
在某一日,圣火山上,第一批教中善人的魂靈,在從東瀛趕回來的搬山教主和詩音圣女的護持下,被送往光明世界。
這一幕可是廣邀天下豪杰,與各路有排面的人觀禮的,那一日天空變作圣火昭昭,金色的火焰在天際徘徊,組成一幅樓宇林立,威嚴滿滿,倒映于天地之間的火焰世界。
火紅色的門扉之下,有烈焰鑄就的臺階。
從天空延伸到地面,接引那些善人靈魂踏足其中,又經歷火焰焚燒,洗去污垢,以烈火重塑形體,背生雙翼,歸于光明世界,永享安樂自由。
這么大的場面,可不是一兩句幻術就可以解釋的。
更何況,那一日圣火教也請動了大楚官方,有鎮壓關中西域的軍中首領李守國大將軍親臨,就相當于官方站臺。
這消息一下子傳遍天下。
隨后一兩年中,佛家西方無量凈土,道家昊天靈域,五仙朔雪宮,魔盟魔淵等等一系列“仙界”一個接一個粉墨登場。
它們的出現,讓天下眾生都意識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那就是,仙界真的是存在的。
不僅僅是絕世武者可以憑借神魂出竅,遨游仙靈,大楚官方也在仙靈界中開辟陰司鎮守,欲要重塑天地輪回。
換句話說,凡夫俗子,只要一生不做惡事,用心生活,死后也能升入仙靈界中,而惡人們,也有這個機會,但入其中可就是受苦了。
憑借這一手宣傳,讓整個大楚天下的秩序,飛快的朝著民生安樂的方向推移,誰人不想自己死后有個好去處?
人性如此,更改不得。
但好奇心人人都有,這觀潮日一早,達官貴人們早早進入觀海樓中,除了一些文人雅士之外,大部分人討論的問題核心,就是在猜測七樓上的貴人,到底來自何處,又是何人?
也有膽大的,試圖借著敬杯酒,拉關系的名義,往七樓去瞧一瞧,結果在六樓通往七樓的入口,就被一名身材修長,手持倭刀的女武者攔住去路。
誰都不能進入,勿要打擾貴人清靜,不過倒是有人認出了這女武者的身份。
有人曾在煙雨樓見過她幾面,這人名叫秀禾。
身份神秘的很,但可以確定是主管大楚天下情報往來,為女皇監聽天下,充作王者耳目的聽諦侯,神秘的“紅姑”身邊的心腹之人。
這下謎底算是揭開了。
七樓上,是那位千年來第一位女侯爺,這身份,確實是通天了。
再加上聽諦司身為女皇耳目,門人遍布天下各處,專為女皇監察天下不法,搜集官員犯罪證據,做的都是砸人飯碗的事。
沒人愿意和他們扯上關系,因而就再無人敢去撩撥。
七樓上,便一下子安靜下來。
“日日睜眼,便有忙不完的事,妾身原本想著,這大楚天下平靖后,我這聽諦侯就能閑下來了,沒成想,這每日卻越發忙碌。”
七樓之上,裝飾異常壓制,用于觀海的封閉式亭臺處,穿著一身大紅裙的沈蘭,手里捏著一份卷軸,一邊打開,一邊對身邊人抱怨到:
“東瀛那方剛有了起色,中土這邊卻出了麻煩。
青青和朝堂諸公,這些時日也是焦躁的很,我門下部署壓力極大,各方都像是被抽了鞭子的驢,在天下各處跑動。
你說啊,這好好的,怎么會一下子冒出如此多妖物?
而且是全天下各處都有,就好像是約好了一樣,一下子跳出來,把咱們人族嚇上一跳。”
說話間,女侯爺手中的卷軸打開,掃了一眼,便滿面郁色,似是厭煩生氣,便將那卷軸拋到一邊去。
動作大了些,撞出一聲響動,結果驚動了身邊搖籃,鬧得其中嬰孩驚醒,哇哇大哭起來。
“你呀,都是做母親的人了,又是朝廷大員,一方高手,為何這脾氣竟比幾年前更壞了些?”
七樓上的另一人無奈的說了句,伸手將搖籃中的嬰兒抱起,溫柔的搖晃幾下,說來也奇怪,被驚嚇到的孩子,在這人懷中似是感覺到很安全舒適。
不到幾息,便止住哭聲,還發出了咯咯的笑聲,伸出小胳膊,似和抱著他的人玩游戲一樣。
這一幕,讓沈蘭心情更糟。
如往年一般美麗的紅姑,此時撇著嘴說:
“妾身為何心情要好?
這從妾身肚子里生出的小負心人,比起親近妾身這人母,竟更是親近你這外人,這如何能讓妾身心情好?
要不是妾身對你知根知底,甚至會覺得,這是你使了妖法,為何咱們這幾家的孩子,都如此黏你?
你那處小院里,都快成育兒所了。”
“你這就是胡說了。”
被沈蘭一番說法弄得哭笑不得的瑤琴,搖了搖頭,這位這幾年越發美麗妖嬈些的江南女子,一邊照看懷中孩子,一邊說道:
“你莫要和我比,慧音前些日子來看過,說是我已修出‘武意’來。
這倒是讓我驚訝的很,我又不習武道,便又問她,她說,天下三道三千,音律與武道亦有殊途同歸。
如今天下靈氣滿滿,又有落月琴這等靈物在身邊相伴,便讓我這一手音律也顯出諸般變化。”
瑤琴笑了笑,撥了撥耳邊長發,說:
“所以細細想來,孩子們如此黏我,怕也和這事有關吧。”
“真的嗎?”
沈蘭滿臉狐疑,如紅狐一樣上下打量好閨蜜,幾息之后,她語氣篤定的說:
“妾身不信,定然是那沈仙人離去此界之前,給他愛妻身上留了些古怪威能,專給你防身用的。
就如那林慧音一樣。
短短五年不到,就已成天下武者頂尖,眼看著武藝精進,直追著那武林盟主陸歸藏就去了,讓我家那口子壓力極大。
這些時日,英雄會時期將近,那人竟舍了我與玉兒,去外海尋了處地方閉關修行。”
聽到沈蘭提起沈秋,瑤琴的表情變化幾絲,大眼睛里笑意也斂去幾分。
沈蘭暗道不好,自己一時順口,竟又戳了好閨蜜的心窩子,便又轉了話題,將自己丟下的卷軸撿起,如抱怨似的,對瑤琴說:
“妾身也不是脾氣更壞,而是這事情麻煩,鬧得心里不爽利,你看,從遼東那方來的密信,長白山天池之下,已有疑似龍種赑屃的龍龜現身。
通巫教于那處的據點山門,一夜之間被妖物夷為平地,這可不是第一次了。
七日之前,南疆十萬大山的通天石柱之下,玄魚坐鎮那處,竟有四方大妖統帥數萬妖物攻伐,還有鬼眾相助。
若不是玄魚麾下神蟾奇蠱給力些,還有張嵐帶七絕精銳援持,那一處也是要被破去的。
這些事,現在瞞著天下百姓,就是不敢讓他們知曉,在俗世凡塵中,已有妖物窺伺中土大地,各處靈山好水,亦有精怪出沒。
雖仙靈界那邊,一兩年前便有警告,但誰也沒料到,事情竟發展的如此快,這才五年!
妖魔鬼怪就已成長至斯。”
沈蘭面色憂愁,身上也有股身居高位者的凜然之氣。
她說:
“實在是難以想象,若是再過十年百年,這天下間,會變成何等混亂模樣。
這幾月中,中土四方妖族已有露頭之兆,還有難尋的鬼眾居中聯系調和,儼然一副要搞事的姿態。
如今之計,唯有將東瀛先鋒武者調回中土鎮壓,他們有和妖物對抗的豐富經驗,只要他們數萬人回來,天下頃刻可定。
青青已同意此法,墨家墨陣已開始調整,或許再過數日,妾身這壓力就會小一些...嗯?”
話還未說完,沈蘭的目光,就猛地看向瑤琴身后,這會才是辰時三刻,尚未到海潮激烈之時,但遠處錢塘江入海口,卻已經有不遜于往年的大潮水升騰。
而且潮水升騰的速度,有些快的不尋常。
只是眨眼間,潮水便升起到數丈高,就如墻一樣,呼嘯著朝著望海樓砸了過來。
“果真來了,看來妾身麾下,倒也不全是一群酒囊飯袋。”
沈蘭雙眼瞇起,眼中精光一閃,也不見如何動作,便出現在瑤琴身后,雙手一轉,兩把火紅魚腸刺落入手中。
“帶玉兒走吧,今日這事已有籌備萬全,專做此地,用作伏擊。
就是未曾告訴你,把你也做了個餌。
此事關乎朝廷與青青大計,我家閨蜜,可不要因此怪妾身哦。”
她對瑤琴說了句,是解釋一番,瑤琴倒是不在意,她心里本就還有疑惑,這沈蘭為何今日要邀請她過來看大潮。
原來是把她當餌,釣出這潛伏刺客。
不過隨即,瑤琴的目光,就落在自己懷中咯咯直笑的劉玉瓔小寶寶身上,這沈蘭,倒是心狠。
不但把自己當餌,還把她親生兒子也置于此處,想來,沈蘭估計也不能確定這妖族刺客是為誰而來。
唉,可憐的小家伙。
瑤琴神色平靜,似乎那從水中竄出的大妖并不是什么兇險之物,她伸出手,摸了摸劉玉瓔的小臉蛋,心中想到。
有沈蘭這樣的妖女母親,你這小家伙,這一生可有苦頭吃咯。
不過今日之事,若是被愛子如命的劉卓然知道,這夫妻兩人之間,怕又要有一番爭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