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時,戰斗就結束了。
其實早在第一日傍晚,妖物聯軍在福岡城下敗退時,戰斗就已經結束了。
在這一夜里,等待著潰散妖物們的,是從福岡城傾巢而出的武士忍者,以及從海岸線上急行軍沖殺而來的大楚先鋒的雙面夾擊。
妖物不是人類,沒有完整的社會體系,更沒有完善的后勤組織,它們做任何事,都靠的是粗暴行事的壓制,以及身為妖物的本能作祟。
如此次這樣幾個妖國大規模的聯合行動,在自然情況下,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現的。
那紫袍大妖也說了,是蓬萊陰陽師在背后組織的這一切,即便是勉強達成了聯合,攻滅福岡,對于這些妖物來說也是好事一件。
但聯合起來之后,反倒是暴露了妖怪們最大的弱點。
它們根本沒準備什么“軍糧”之類的東西。
完全就是走到哪,吃到哪,原本妖王們還許下承諾,說破了城池,城中血肉隨便吃,這才調動起小妖們的激情。
但現在,攻城失敗,敵方又有強援,空口白牙的許諾,已不能止住妖物們心中畏懼,夜晚剛到,妖怪群中,就出現了大規模的潰逃。
這就是它們的劣勢。
若把它們也看做一個文明,那它們現在就是處于茹毛飲血的階段,連部落制都不到,所謂妖國林立,也不過是模仿人類城市聚落。
照葫蘆畫瓢罷了。
大大順風仗還行,一旦遇到挫折,比如首領戰死,一個偌大妖國,就很容易樹倒獼猴散。
而在來援高手的“頂點斬首”之下,幾個大妖國,數個小妖國的首領,幾乎盡數戰死在福岡城下。
這就導致戰斗進行到夜晚時,已經從大規模的雙方對抗,變成了人類這邊單方面的追亡逐北。
妖物們也想要反抗。
但可惜,它們面對的,已不再是被苦難打垮的羸弱東瀛人,而是來自遙遠海外,被稱為“鐵軍”的天下精銳。
更喪心病狂的是,統帥那只精銳的大將手中,還有一把為將者夢寐以求,曾被沈秋稱之為“戰略武器”的兵家至寶。
總之,在熬過了最艱難,最黑暗的時刻之后,一切都變得順利起來,一切都變的光明起來。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的時候,在熱鬧了一夜的福岡城最中心處,玉皇宮道長們以塑石咒法,弄了幾根石柱屹立起來。
在那石柱之下,掛滿了肆虐九州島的“著名”妖怪的腦袋,其中還有三個大妖的頭顱,血跡還未干,那頭顱依然如它們活著時候一樣兇狠。
但可惜,它們被掛在那里的樣子,已經嚇不住這些貧苦的老百姓了,就連最懦弱的女子,都敢朝著那幾枚頭顱啐上一口。
他們不必害怕了。
因為,他們的國主已經回來了。
帶著一支強大無比的軍隊,帶著所有人渴求的希望,如神話傳說那般,越過大海,回到了自己忠誠的故鄉。
民眾們不再是可以隨便被欺負的了。
他們已經找回了庇護者,而他們換取和平,換取未來,換取希望所需要繳納的,僅僅是忠誠,這太劃算了。
“這一仗是我們占了便宜。”
福岡城中,龍馬原本所居住之處,已被改造成大軍前營,先鋒軍大將,威侯趙廉有些不習慣的盤坐在這東瀛風格的屋中。
老頭看著眼前攤開的地圖,臉上并沒有勝利之后的喜悅。
他對身前一眾人說:
“這一戰雖然掃清九州大部妖國勢力,能讓飛鳥陛下的聲威遠播,但也會給盤踞在京都的敵人,帶來警示。
以他們可以驅使妖物攻城來看,他們若有防備,接下來往北進軍,每一戰都必然相當艱難,而目前來看,就算趁機收復九州,也算不得大勝。”
老將捻著胡須,對眼前飛鳥和大和尚真濟說:
“兩位也莫要嫌本將說話難聽,說到底,九州也只是東瀛國土不到五成之一的領地,還如此荒廢,難有人力物力相持。
真要擺開陣仗,老夫這支先鋒軍,能在小半年內,助你等守住九州各處,都是幸運之事,而要等到其他兩路大軍開來援助。
最樂觀,也要等待數月之后,才能有糧草齊備。
這段時間,若熬不過去,便要前功盡棄。”
“威侯所言極是。”
飛鳥今日上陣廝殺,當然只是做做樣子,大部分戰斗都由新之助包攬了。
那個心思細膩的半妖少女,還怕主君面子上不好看,專門挑了幾個弱小的小妖,給主君練了練手。
這會飛鳥手里,就握著一個蝙蝠妖腦袋制作的小法器,這是沖和天師,給小國主的一份“禮物”,取自飛鳥陛下人生中的第一個親手獵獲的戰利品。
他把玩著手中精致法器,對威侯說:
“在來之前的路上,我也有如此思考,這一戰得脫猛者義士相助,算是度過了最難一步,接下來最重要的,不是進軍,而是穩固地盤。
我已有所打算,在九州各處,建守備糧倉御所,為接下來援軍到來,以及我本部練兵做好準備。”
“嗯,這也是龍馬君的方略。”
大和尚手捏佛珠,也開口說道:
“福岡附近山中,已開墾出良田,這一戰幸的天福,那些良田并未被毀棄,下個月就能收割,雖然還不足供應大軍。
但城中口糧,總算不再需要全部從中土購買。
這亦是個好的開始。”
“那就這樣吧。”
威侯看了看窗外,太陽已出來了,又見飛鳥和大和尚臉色疲憊,便知這會不是討論方略的好時候,他點了點頭,將地圖收起,說到:
“兩位先去休息,具體事,咱們稍后再說。不過,妖物既然已潰敗,那九州之地的害人邪陣破除,就該提上日程。
破去那些邪陣,雖然會讓靈氣消減,讓各色法咒施展不變,但現在靈氣已生,不需要那些害人玩意了。”
趙廉舒了口氣,伸手從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沉聲說:
“這封信,是昨夜接戰時,由我朝宰相劉潔男,百忙之中,從夷洲送來的,其中所說一事,需要飛鳥陛下多多思量。”
“哦?潔男送來的?”
飛鳥當即上了心,強忍著疲憊,將那卷軸書信拿起。
劉潔男這人有多聰明,他是親眼見過的,說是多智近乎妖,一點錯都沒有,能讓他如此鄭重的送來書信,必然是重要之事。
結果飛鳥看了一遍信,表情就變得相當古怪。
他將信件遞給身邊大和尚,后者只是掃了一眼,就驚得站起身來,手指都在顫抖,顯然是信中所說之事,實在有些太過駭人聽聞。
“如何?”
趙廉一臉玩味的問了句,顯然,這老頭之前已看過信了,也知道劉潔男給飛鳥提出了一個多么驚世駭俗的提議。
主意,確實是好主意。
甚至一定程度,可以扭轉東瀛這方乾坤,現在就看飛鳥這位新天皇,有沒有膽子接受這個提議了。
“我不能給威侯一個答復,這事太過重要,甚至會直接影響到我國未來千百年大計。”
飛鳥雙手撐在膝蓋上,語氣鄭重的說:
“我需要和真濟大師,與龍馬細細思索,才能做出決斷。”
“這是自然。”
威侯擺了擺手,說:
“我輩前來東瀛,乃是援軍,只管打仗,此地治理,國朝重建之事,我輩不插手,都由飛鳥陛下決定。
今日就到這里吧,兩位趕緊去休息,下午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十幾息后,揉著眼睛,打著哈欠的飛鳥,在幾名武士的護衛下,從院中走出,在院外等候的新之助立刻迎上來。
她依然手持自己那把紫色油紙傘,如最忠心的護衛般,亦步亦趨的低著頭,跟在飛鳥身后。
待走出十幾步后,飛鳥突然回頭說:
“新之助,我知道,你父親是十多年前,赫赫有名的大劍圣,似乎出自柳生門下。但你卻從不說,關于你娘親的事情。”
聽到這個問題,新之助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
這是這個半妖少女心中最大的禁忌。
她一直以自己的血脈為恥,尤其是在東瀛因妖患,變得如此凄慘的時代里,她的秘密一旦暴露,就是自絕于東瀛天地。
以往她在飛鳥身邊,主君從不提及這個禁忌,但今日卻主動說起,讓新之助心中開始有不好的聯想。
飛鳥這雙眼睛很神奇,一看新之助的臉色變化,就知道這敏感少女誤會了自己的意思。
他急忙解釋到:
“并非你所想那般,你過來,且聽我說。”
他拉著新之助走到一邊,用耳語的聲音,對新之助說了幾句,這般親密,讓半妖少女臉頰通紅,有些羞澀,但主君所說之事,卻也實在是駭人。
讓少女一時間愣在原地,面色也有些陰晴不定。
“你也不必急著給我答復。”
飛鳥輕聲說:
“這目前只是我那好友給我的建議,我也不知該不該去做,但若這事真的能成,對你也有好處。
你這血脈,將不會成為天下人記恨你的理由。
而且,也能給我們的大業,增添些許助力,只是現在就是不知道,你母親那一族,是不是真的對我們人類有善意?”
“是有的。”
新之助咬著嘴唇,好幾息之后,才神色復雜的說:
“當初蓬萊人,掠奪我去為仙姑做容器時,我...母親,還曾現身,試圖救我,結果被蓬萊人打傷,逃回秋田山中,現在也不知傷勢如何。
陛下所說之事,若真要在天下選擇,或許我母親那邊,就是最好的突破點。
我雖沒有去過那山里,父親生前也禁止我去山中,但我聽說,在父親死后,母親在山里,為他立了墓的。
她與我父親之間,應是真的有感情。
而若是她和其他妖物一樣,視人為食糧,那我就絕對不會出生。”
說到這里,新之助心中鼓足勇氣,她左右看了看,在飛鳥的注視中,這少女眼睛在眨動中,飛快的變作一雙怪異獸瞳。
在長發之下,也詭異的多出了兩只毛茸茸的,三角形的耳朵,只是一閃即逝,就好似幻覺一般。
“若陛下真的需要...”
新之助沉聲說:
“那我便回一趟秋田老家,去請我母親過來。”
“不急。”
飛鳥搖了搖頭,他看著不遠處的街道上,已有民眾早起,自發的幫助收拾城中戰斗留下的痕跡,這小主君笑了笑,他說:
“先等龍馬醒過來吧。”
“但潔男說的確實不錯,既然要做這片大地的君主,就要對這片大地上生長的所有生靈一視同仁。
我的子民,或許真的不只是和我一樣的人。
還有那些,被我們視為敵人的生靈...它們選擇作惡,也許不是因為它們天性本惡,只是沒人教它們向善罷了。
我的心胸,應該更開闊一些的。”
飛鳥長出了一口氣,他回頭對新之助笑了笑,說:
“罷了,回去先寫封信給皇姐,征求一下,她的意見吧,哦,對了,還有師父的意見,也很重要,師父有很多奇思妙想,或許他可以...”
“唰。”
飛鳥的話還沒說完,就有股風吹起,溫柔的吹在他臉上,盡管只有一絲,但還是讓他感覺自己就像是看到了幻覺。
就好似,師父也在贊同他。
他瞪大了眼睛,摩挲著耳朵,想要去回憶,方才那是不是幻覺,但一息之后,飛鳥卻笑了笑,他說:
“師父肯定是愿意的,罷了,就不拿這些事去勞煩師父了,就這么做吧。我一定會做好,一定,不會讓師父失望的。
就這么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