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下山去吧。”
在這處安靜的小院之中,以神魂姿態,身形淡薄,懸于地面的陸連山,語氣陰冷,卻又柔和的說:
“以三妹和東方的性格,若非真的是已走投無路,斷不會出此下策,他兩人行此險事,又將其昭告天下,便是要做放手一搏。”
陸連山能做隱樓樓主十多年,心中謀劃思索之細膩,自不必多說。
他那淡薄的,散發著靈光的軀體之上,稍顯陰鴆的面頰中,一雙眼里盡是憂慮與憐愁,他對站在眼前,一言不發的弟弟說:
“你若不去,若不現身,就是親手斷了你與東方之間的所有情誼過往,以東方的執拗,就算你狠下心,不露面,他心神哀傷,卻也斷不會移情別戀。
此后怕要孤獨一生,你兩之事或許就此終結。
但這是將小妹推入了火坑之中!
這事鬧的如此大,已是天下皆知,以陸家身份,和那太岳山的江湖地位,小妹就算以后想要與東方和離,都怕不是那么容易。
你若不去,便是由著自家妹妹守活寡一生。”
說到這里,陸連山的語氣加重了一些。
他說:
“就算你不管自己,也得替小妹想一想吧?”
“她已長大成人,所行所作,又有誰管得住?”
陸歸藏啞著聲,帶著一股不知是憤怒,還是焦躁的語氣,回應說:
“在送她離開此處之前,我便與她千叮萬囑,讓她勿要插手我與東方之間的事,她偏偏還要跳入那火坑之中。
我也知她是好心,不想讓我在此了卻殘生,想幫助于我,但她不該如此。
她這是在逼我。”
“那又如何?”
陸連山沉聲打斷了二弟的話,他說:
“你也知小妹是在幫你,親人之間,相助相愛,乃是本分,不管你愿不愿意,這份情你都得受著!
我也不知你是發了什么瘋,好好的活人不做,非要和我等一眾鬼物在這鬼界廝混。
這些時日,我見你如此蕭索落寞,心中已是不滿至極,我記憶中的弟弟,可不是這等窩囊樣子!
自己的事,家族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等著你出面去做。
你卻像個縮頭烏龜,躲在這里,自怨自艾,這等畏懼逃避姿態,哪里像是個絕世武者?
哪里像是我陸家人!
你若還認我是大哥,現在便收拾東西,勿要多言,連夜下山去!
替我把小妹接回歸藏山莊,把我陸家祖地重建得當,再以家主身份,將我歸藏山莊美名傳揚天下!
傳承家業,此為孝道,是你不可不做之事。”
“大哥!”
陸歸藏被逼到角落,他扣緊手中之劍,以落寞之態,反駁說到:
“我曾為蓬萊前驅,差點做下毀亡天下惡事,又險些傷了東方性命,這已是不義。
父親生還,與你戰斗于此,護人間安危。
他又不同意我與東方之事,我若再行離開,便是不孝。
這蓬萊山中,妖物遍地,我身為武者,不在此御敵,而已心中所思,拋卻這一切,那更是不忠于天下道義!
我...”
“放屁!”
陸連山罕見的爆了粗口。
這曾今的隱樓樓主,以雙手扣住二弟的肩膀,前后瘋狂搖晃,他以那鬼靈特有的蒼涼音調,大喊到:
“說什么不忠不孝不義,都是借口!你自己可信你所說?”
“東方為你寧愿放棄大俠道義,我不信你心中就連一絲波瀾都無,你口口聲聲所說,不過也只是過不了心中那一關。
你覺得你傷害了他,無顏見他,你覺得你做了錯事,無臉再走江湖,我知你從小就是個敏感之人,歸藏,大哥是知道你的。”
陸連山的語氣,又變的傷感一些。
他看著眼前臉色煞白的二弟,說:
“你看著強大,武藝強橫,但再在那兇戾軀殼之下,住的是一個柔弱的魂,以往和東方相處,并非你在以絕世武藝保護他!
不是的。
大哥我都看在眼里。
是東方一直在保護你,他也知你心中柔弱,或許是兒時眼見父親身死,家中敗落,便以那沉默冰冷,掩飾心中軟弱。
你從小練武,從來都不是為了強大。
你練武,只是想要保護自己,你從小就有種不安全感,縈繞在你的魂靈之中。
直到你遇到東方,那種不安全感才稍解一些。
二弟,不是他離不開你,是你離不開他!
莫要折磨自己了,也莫要作踐自己了,你心中所想所思,這蓬萊山上,哪一個鬼靈不知道?那張楚惡人辱你欺你,就是把定了你心中脈絡。
那是你武道之上,最大的弱點。”
陸連山放開雙手,對眼前陸歸藏說:
“練武練到你這個境界,欲求強大,便要先補心中疏漏,我讓你離開蓬萊,回返世間,除了去救小妹,去見東方之外,也要你補全這漏洞弱點。
若非如此,你在這蓬萊山中,與妖物作戰,便是險象環生,遲早要死在這里!
如今我已身死,小妹又入了忘川宗,我陸家基業,就要靠你這頂梁柱撐起,你的戰場不在這里,歸藏。
你是個江湖人,便回去江湖吧!”
面對大哥這番直指心底的話,陸歸藏無言以對。
兩兄弟之間,或許從未如此深切的長談過,尤其是事關陸歸藏私人事務,但陸連山的這番勸解,卻是將二弟心中遮掩,破了個干干凈凈。
陸歸藏無話可說。
大哥不愧是了解人心。
“但...父親。”
幾息之后,陸歸藏有些落寞的低下頭,他動著嘴唇,說了句,陸連山那邊,表情也變化了幾絲。
確實,這件事不只是陸歸藏的私事。
如今他兩兄弟的父親,還在蓬萊山中,若歸藏要下山,定然是繞不過陸文夫這一關的。
而陸文夫,是個非常傳統的家長。
他當武林盟主時聲望很高,那時的江湖也還純粹些,并沒有蓬萊這檔子糟糕事,江湖上最大的麻煩,也不過是魔教中人偶爾作亂。
他也是個很好的父親,很好的丈夫。
對發妻一往情深,就如那張莫邪一樣,在發妻因病身亡后,便有些一蹶不振,心勞神傷,導致在東海之濱與后起之秀對搏時,落敗身死。
那已是陳年舊聞,后來卻又得了自家大兒子入魔障一般的守護相助,取得魂魄不散,終在十多年后,以神魂之軀復蘇。
這件事算不上喜事。
但對于陸文夫而言,能親眼看到兒女長大,陸家后繼有人,又見家中團結,自是欣慰的。
但對于這位死而復生的亡魂大俠而言,也有煩心事。
便是自家的二兒子,被視作歸藏山莊衣缽傳人的陸歸藏的人生大事,老父親也不知道是哪一環出了問題,讓歸藏的人生出現了如此巨大的逆轉。
以自家兒子的相貌品性,武藝人品,若要在江湖尋得佳偶相伴,絕非難事,就算不從江湖尋覓,以陸家的家世,在紅塵中尋得一房大家閨秀,或者小家碧玉,那也是輕松簡單。
但陸歸藏就是不喜歡。
自家兒子對女性不假辭色,卻心中欣賞另一名大俠男兒,這著實讓老父親陸文夫就算是身做陰魂,也不得心中安寧。
他是不愿的。
“不告訴他!”
陸連山很快打定了注意。
他對二弟說:
“父親此時還在武境中修行,近來妖物攻伐劇烈,中部山中每日都有大戰,父親一心撲在戰事上。
你今夜就悄悄下山,一切都交給大哥我,我會替你阻攔,之后就待在人間,直到父親氣消了,你再來蓬萊拜會。
事關小妹人生,父親就算心中不愿,也會留幾分情面。
現在就走!
莫要耽擱了。”
在陸連山的催促中,像個提線木偶一樣的陸歸藏,收拾了幾樣東西,帶著滿腹憂思,踏足小院之外。
大哥還在叮囑該如何行事,結果兩兄弟剛出院子,就見寒月之下,一人正背負雙手,擋在兩人身前,通往山門的路上。
身形挺拔,頭發花白。
雖不握劍,但身形就如一把劍一樣,透著一股內斂的銳利鋒芒。
“你兄弟二人,要往何處去?”
陸文夫轉過身來,看著自己兩個兒子,他面無表情的說:
“連山,我看歸藏待在此處,磨礪武藝就挺好,這些時日,歸藏在諸位高手指導下,武藝又有大進,每日搏殺越發強橫。
登入絕頂,時日可期。
為何非要勸他下山?”
“爹!”
陸連山被這一問,當即浮起身體,擋在二弟身前,對老爹大喊到:
“此乃歸藏私事,你就別管了吧。”
“人倫傳承,乃為家族興衰之本,他是我兒子,你讓我不管?”
陸文夫哼了一聲,厲聲說:
“歸藏心魔纏身,不得遠離那禍亂之源,不得世外清修,便不得解脫。你身為他大哥,卻鼓動他入那魔道之中,我看我對你也是疏于管教!
那一日在齊魯一戰時,我已表明想法。
我不允許自己的兒子,我陸家子弟,對一個男人一往情深!”
“家族傳承已延續!”
陸連山反駁到:
“我有兩兒一女,就在寧波,莫非他們也不是你孫兒孫女?當初就已說好,傳承之事由我來,歸藏和玉娘過他們的人生就好。
父親為何非要將二弟逼迫于此?
使他心中不得快樂,遺憾一生,莫非這就是父親你想要看到的?”
“不用你來說!”
陸文夫狠狠瞪了一眼大兒子,眼見陸連山還要再說,左手一點,便有鬼道秘術化作束縛,將陸連山困在原地,如定身一樣,無法再吐露只言片語。
沒了陸連山打擾,陸文夫的目光,落在了低著頭的二兒子身上。
他沉聲說:
“我要聽你親自說,歸藏。
你是要留在這里,磨礪武藝?
還是要回去紅塵,與那人長相廝守?”
“嗚、嗚”
陸連山被拘禁在原地,說不出話,只能發出嗚嗚聲音,用眼神催促弟弟,陸文夫也沒有立刻動手,他就擋在陸歸藏身前,似是在耐心等待兒子的答復。
在這兩人的注視中,陸歸藏長出了一口氣。
他背著包袱,緊了緊手中劍,抬起頭來,俊秀的面色蒼白些,但這一次的眼中,卻多了些堅持與執拗。
像極了那一日,齊魯時面對強敵也不愿退卻的東方策。
他看著父親嚴厲的雙眼,說:
“大哥方才,有句話說到我心坎里了。
他說我練武這些年,并不是求強大,只是求心安。確實如此,爹,在你死后,我發了瘋的練武,不求名揚天下,只求護住親人。
武藝于我而言,并非一生追求,只是...手段。
我想要的,也不是登臨世間絕頂。
我和大哥,其實沒什么不同,他為了保護我和玉娘,寧愿入蓬萊,毀一生,我為了護住親人好友,也可以放棄求武之心。
玉娘和東方在等我。
他們肯定是已找不到其他辦法,才會出此下策,這是他們對我最后的呼喚,最后的懇求,我...
我必須去!”
陸歸藏手腕一轉,觀滄海長鳴一聲,置于身前。
那劍刃抵向父親。
陸家劍客咬著牙,大聲說:
“我要護著妹妹,重建歸藏山莊,我的戰場不在這里,我的戰斗也不止這里。我要回去,要和東方長相廝守。
我早該回應的,拖到現在已是大錯。
恕孩兒不孝!”
話音將落,觀滄海便以劍光暴起,攻向眼前陸文夫,帶著一往無前的決意,那是從未出現在陸歸藏劍術中的一抹情緒。
他的劍,一直如他的人一樣俊秀,冷漠,精準,從未有今日這般熱烈,燃燒與爆發。
那劍中所缺一味,似是在今日補齊。
就好似精致的軀體之下,又多了一個真實的魂。
劍光涌起,籠罩陸文夫全身四處,又被那修鬼道的神魂,以劍禹云步的靈妙閃身躲過,并未被殺傷一絲。
但被逼退的一瞬,陸歸藏的身影,就如掠起的鴻雁,沖過山道,直往山門而去。
他不敢回頭。
不敢停留。
以父親如今鬼道加劍術的威能,雖無實體相搏,但一旦被纏住,自己今日想要脫身,就不可能了。
這個心中燃起火焰的冰山劍客,只能爆發全力,往山下飛掠。
在山門之外,墨家工匠設下通往東海之濱天機閣的靈陣,可以一瞬挪移近千里,只是目前還未向江湖客開放,只需墨家人自己使用。
那里...
只要跑到那里...
一切都會好的,雖然還不知道該怎么做,但...那里,將是他,邁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