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言盡于此,侯爺早做決斷吧。”
吳世峰說完話,便俯了俯身,咳嗽著,轉身離開了這花園,走的毫無留戀。
他本就不是南國朝廷人。
只是陰差陽錯下,接了這個剿匪長史的名義,眼下說出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來,就算是還了威侯這老頭的恩澤。
這老頭,人不錯。
若是可以。
吳世峰也不想看到他,落得一個尸骨無存的下場。
而目送鬼書生離去,威侯臉上,也是一片肅然。
吳世峰今日算是掏了心窩子,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但他能想到的事,威侯如何想不到呢?
只是他是個軍人,坐不得朝堂,只能以軍人之法行事。
若能趕在南國國運消散前,就將北國攻滅,或許這趙家天下,還有救。
“唉...”
趙廉長嘆一聲。
他看著院中在春日開放的花朵,心中頗不平靜。
他此番定計進軍,乃是一場豪賭。
他自己非常清楚,但眼下時局至此,天下已亂的不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人間,他除了壓上一切,賭一把之外,還能再做何事?
難道真的要學自己那侄兒趙虎,帶兵回臨安勤王,把趙鳴從王座上趕下來不成?
“賊道害人!
東靈妖邪,聽說是被沈秋所殺,呵呵,那狼子野心的狗東西,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死得好,死的好呀。
若是再能沖進臨安,把那第三個國師,什么狗屁仙姑一起殺了,救的國朝朝廷平靖,讓鳴兒迷途知返。
趙彪這仇...不報也罷。”
趙廉又嘆了口氣。
他心里清楚的很。
趙彪的死,一部分是因為沈秋發瘋。
另一部分,也是趙彪咎由自取,若當初不和那什么狗屁仙人攪在一起,也不會引來這殺身之禍,太行之事,趙廉也有所耳聞。
他覺得事情不像江湖人傳言的那般,都是沈秋作惡。
聯想到東靈國師死于太行,威侯便心有所悟,也許沈秋那人,矛頭一開始對準的,就是這些世外妖邪。
趙彪,他只是被牽連了。
這就是老頭子的悲哀。
老頭子們過了一輩子,有足夠的人生智慧分辨一切,看清一切,但看得清,卻不代表放得下,更不代表能提前阻止。
人老了,就有些力不從心了。
威侯心中煩亂,只覺得一陣苦悶,心口也有些堵得慌,趙彪頭顱被打碎的場景,在他眼前來回閃現,讓老頭子心中郁結。
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感覺心頭一陣眩暈,急忙扶住手邊柱子。
自己不能倒。
還不能倒下,趙彪死后,自己就是鳴兒,就是這南國最后的靠山了。
在平定天下之前,自己絕不能倒。
絕不能讓那李守國,沈秋等人看笑話。
威侯仰起頭來,咬著牙,看著頭頂黯淡的天空,他在那陰云中,仿佛看到了沈秋那張殘殺侄兒,還帶著血跡斑斑笑容的臉。
可惡!
賊子!
待他日滅了北國后,再盡起大軍,請你這左道妖人喝杯酒,算是謝你為國除妖,然后,再與你好好算賬!
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江湖事啊,江湖事。
老頭子撐著身體,獨自一人,遙望天際黃昏。
心中思想,也如神游天外。
自己當初,年輕時,若是做個江湖人,而不是少年從軍,想來也該闖出一番威名,天下敬仰,怕也是比現在,逍遙多了。
西域,圣火山巔。
穿著一襲白衣白裙,臉上帶著白色面紗,還有種種優雅精致的金銀飾物點綴,讓曾經的瘦小丫頭,也變得風情萬種起來。
雷詩音的額頭處,有一抹金色流光。
仔細看去,就像是個燃燒的火焰紋路。
她就站在山巔之上,這里非常寒冷,入目之處,皆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山,但她并不感覺到冷,相反,身上充滿了一股暖意。
“嗷”
悠長的鷹唳聲,于天際回蕩,詩音抬起頭來,任由寒風吹起面紗。
在面紗之下,這圣火圣女,露出了一抹由衷的笑容。
她伸出手來,天際飛揚的去疾獸,也自天空掠下,穩穩當當的,停在雷詩音纖細的手臂上,這身軀一如往昔般嬌小。
但圣火加身,卻讓她體內充滿了破壞性的力量。
不是武藝。
而是另一種力量。
“小鐵又送來信啦。”
詩音從愛寵爪子上,取下卷起的信件,就如懷春少女一般,躲在這凌絕天下的雪峰上,展開信件,細細品讀。
信的內容,她其實并不在意。
有些東西,也不是靠文字就能承載訴說的,兩人雖然遠隔千山萬水,萬里之遙,但每當鴻雁傳書時,兩顆心靈,又好似離的很近很近。
“這木頭!”
詩音看完信,有些不滿的跺了跺腳。
她明明已經去了好幾封信,讓小鐵脫掉天罡甲那等害人玩意,但執拗的小鐵,就是不愿放下,說那東西在,便能讓他軀體潛力無時無刻不被挖掘。
詩音問過陽桃,知道天罡甲是多么可怕的東西,她也知道,自己未來的夫君,為什么要把他自己,逼到那個程度。
他不僅僅是為了強大起來,赴約前來迎娶自己。
他更是不愿讓自己落后于他的兄弟們,不愿讓自己,落后于沈秋哥哥那等妖孽一般的武者,他在追逐那個背影,用盡全力去追逐。
“算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此執拗,倒也算一樁好事。咱們兩個,一起努力吧。”
詩音輕笑了一聲。
她握緊信紙,一團火焰在紙張上騰起,將信紙燒成灰燼,她又張開手掌,任由那些灰燼,從指尖飄落。
最后一縷灰燼飛起時,腳步聲,便從詩音身后傳來。
“圣女今日有閑情雅致,入山來看西域這人跡罕至的風景,為何不找老夫一起?”
陽桃掌教拄著桃木棍,笑瞇瞇的踏足那寒風四濺的山路,穿著一件破舊的衣服,就和一個糟老頭子一樣,也不講究排場打扮。
在灰白的頭發亂舞中,他走到雷詩音身邊。
用一種看待孫女兒一樣的目光,看著身穿白衣,如雪域精靈一樣的嬌小女子。
他說:
“圣火越發繁榮了,只是短短幾個月,它便恢復到了幾年前的狀態,詩音,你真的很乖,老夫心頭非常滿意,非常喜悅。”
“你高興就好啦。”
詩音也沒有什么厭惡,她語氣隨和的說了句。
然后,她扭過頭來,就像是分享秘密一樣,對陽桃說:
“你前幾日送去七絕門的那縷圣火,我動了點小小的手腳,你不生氣嗎?”
“為何要生氣?”
陽桃笑瞇瞇的回過頭,他對詩音說:
“能在千年圣火里動手腳,說明詩音你與圣火聯結,已超乎老夫所料,老夫高興都來不及呢,怎會苛責于你?”
“但張楚會死的。”
雷詩音認真說到:
“我不想讓他死的那么舒服,那么簡單。
我給他安排了一個很痛苦很痛苦的死法,他會死得很慘,會慘到讓洛陽城的數萬亡魂,都能放下仇恨,安然往生的地步。”
陽桃依然臉色不變,他雙手拄著桃木手杖,輕聲說:
“他張楚死不死,和老夫有什么關系呢?”
“好吧,你果然是個大惡人。”
雷詩音見小把戲沒生效,便撇了撇嘴,不再說這事。
幾息之后,詩音突然開口說:
“圣火里,有聲音。”
“嗯?”
陽桃詫異的扭過頭來,看著雷詩音,他說:
“什么聲音?”
“一個自稱烈火君的聲音,但應該已經死了,只留下一些回音一般的東西。”
雷詩音皺著眉頭說:
“我不知道以前的圣女有沒有聽到,但我聽到了。”
“不必理會。”
陽桃擺了擺手,他眺望著天空,閉著眼睛,輕聲說:
“已死之物,不必追思。
重要的是眼下,重要的是未來,重要的是,那個終將降于人間的光明國度,在撕裂黑暗的光中,圣火也必會洗去一切污垢。”
“那你可要看好我。”
雷詩音伸出手,如孫女攙扶爺爺一樣,扶住陽桃的手腕,將一縷圣火送入他蒼老的體內,幫助他延續已不多的生命。
圣女輕聲說:
“我不會讓你死于命數的,陽桃。”
“你只能死在一個人手中,那就是我的夫君,在那之前,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都不會死的,我不會允許你提前死的。
而一旦你死后,圣火教便會落入我手。
我會用這些力量,去幫我閨蜜奪取天下!
你想要的光明世界,不會來的!
最少它不會在我手里出現。”
“都隨你。”
陽桃笑呵呵的,在雷詩音的攙扶下,走下雪峰,在不遠處,穿著厚棉衣的趙管家,正在那里等待大小姐下山。
“只要圣火不滅,你所想做什么,都隨你。”
“但那個世界,會來的,詩音,你再怎么阻止,它都一定會來的...或許不是以老夫想象中的光明神國一般到來。
但它會來的。”
陽桃閉著眼睛,輕聲說:
“我或許看不到了,但你一定會看到,一定要親眼看到。”
“老夫從未懷疑過。”
“圣火熊熊,圣火昭昭,焚我殘軀,予我光耀。”
陽桃先行離去,走前還和趙管事溫和的打了個招呼,卻贏得了一個冷眼。
待桃花老人走后,趙管事才取出懷中衣物,如以往在洛陽一般,披在雷詩音身上,已生出白發的他,絮絮叨叨的說:
“大小姐啊,說了多少次了,這里冷,你出來要加身衣服。走吧,隨老夫回去,今日給你準備了你最愛吃的點心。”
“趙叔,咱們今日吃火鍋吧。”
雷詩音笑語盈盈的說:
“突然想吃了。”
“好,咱們今日吃火鍋,走,下山去,這就給大小姐準備。”
“大哥,我父親留下的那信中,反復叮囑說,那地方很是詭異。”
近一月之后,在陶朱山下,穿著天罡甲,背著巨闕劍的小鐵,正對穿著白衣黑袍,帶著斗笠,空著雙手的沈秋叮囑到:
“你一個人前去那里,務必要小心。”
“嗯。”
沈秋點了點頭,對小鐵說:
“你陪著張嵐去苗疆尋馮叔,討教毒術,這一路漫長,你這身行頭又很扎眼,也一定要注意安全。
遇到事情,多和張嵐商量,那貨有心機,能幫上忙。
另外,若我估算不錯的話,半年之后,你就可以往廣西一行,我會在青陽山等你。”
“嗯。”
小鐵點了點頭,那張原本青澀的臉,如今也變的剛毅起來,真像是個男子漢長大成人,個頭比沈秋高兩三個頭,走在路上,就如巨人一樣。
他后退一步,對沈秋抱拳告辭,然后將那般若鬼面,扣在頭盔之下,將自己的臉遮的嚴嚴實實。
沈秋看著小鐵往張嵐那邊去。
步伐沉穩。
想必很疼吧。
沈秋想到,小鐵穿著天罡甲,一舉一動,都有鋼椎刺體,又有圣火平復傷口,讓那隨身而行的鮮活痛苦,幾乎不可能被適應。
但在痛苦之下,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變得強大。
他把自己,鍛造成了一個追求力量極限的怪物。
“但誰又不是呢?”
沈秋對張嵐揮了揮手,在轉過身的那一瞬,他輕聲說:
“我忘川宗里,人人都是吞沒過去,追逐未來的怪物呢,唔,好久沒有一個人走過江湖了,真是一身輕松。
胸中一點浩然氣,狂嘯千里快哉風。”
沈秋翻身上馬,將纏著黑紗的斗笠,戴在頭上,他拉起馬韁,任由這匹馬,載著他往山外去。
長衣飛舞,衣袍流轉。
沈秋雙眼慢慢瞇起,就有了幾分如花青一般的瞇瞇眼笑容。
他心中想到:
“聽說金陵那邊,有個誅邪大會挺熱鬧的,祭拜任叔,向他匯報工作的路上,順路去看看吧。
想來,應該會挺有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