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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西域風塵

  “唔”

  一聲輕吟。

  盤坐于纖塵不染的白玉地面的張楚睜開了眼睛。

  體內似正統道家的渾厚真氣,于長河奔流之中,緩緩安靜下來,他睜開眼,便看到一抹金光閃耀,亮得有些睜不開眼睛。

  那似是一團火在燒。

  那確實是一團火。

  一團金色的火焰,正在四方玉臺的拱衛中,于一個青銅火盆上燃燒著,頗為奇特。

  并無燈芯,也無燈油。

  盆中盛放著如骨灰一般的物質,便引得金色火焰在安靜的燒,它并不散發出灼熱,在這三十丈方圓的玉臺中,只有一股滲入軀體的溫暖。

  就如午后驕陽。

  但這只是假象,在張楚所在的位置,便是界限,只要再往前一步,就會感受到這金色火焰的霸道蠻橫。

  千年圣火,焚盡萬物。

  這世間,能承受圣火灼燒的,也只有渺渺數人罷了。

  相比數個月前,歷經挫敗的張楚,身上倒是少了三分輕狂,多了幾分沉穩,運功之間,動作怡然,倒是又多了幾絲高手氣度。

  他的兩只瞳孔顏色不一的眼睛,看著眼前那團跳動的金色火焰,眼中盡是一抹好奇,還有一抹期待與渴求。

  這等神物,真乃天下罕見。

  若是他七絕門所有,該有多好?

  “心思不定,妄念橫生,可惜了一身天賦根骨,若你以后還是這般跳脫,想要達到你父親的境界,這一生都不可能了。”

  蒼老溫和的聲音,自張楚身后響起,帶著一絲斥責。

  張楚也不以為意。

  他自這纖塵不染的白玉地面站起身來,對身后人抱了抱拳,說:

  “謝尊主指點,也謝尊主許我在圣火教圣地修養,這等大恩,晚輩張楚沒齒難忘。”

  “這是看在你父親的份上。”

  拄著桃木手杖的陽桃老人隨口回了一句。

  這圣火教掌教依然是那身麻布長衫,打扮的和一個街頭賣藝的老者差不離,他束起白色長發,就站在張楚身后一步。

  他看著眼前燃燒的金色圣火,他語氣冷清的說:

  “如今殘肢已復,你也該離開了,老夫就不送你了。”

  張楚摸了摸還包裹著繃帶的手。

  大半年前,在蘇州夜戰中,被搖光刀斬斷的兩根手指,竟已經重新生長出來。

  只是比原本的手指有些別扭。

  這新生肢體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重新握刀。

  “照千年圣火,引生機入體,使斷肢重復,尊主,貴教的神物奇妙,晚輩算是真正見識了。”

  張楚卻沒有立刻離開。

  他對陽桃說:

  “我受尊主大恩,必然要有所回報,我觀尊主近年來一直在中原之地尋訪些什么,每每卻失望而回。

  不如桃叔說與我聽,若我七絕門能幫上忙,張楚必竭力相助。”

  “嗯?”

  陽桃看了張楚一眼。

  這桃花老人左手負于身后,抬起右手,摸了摸垂在胸前的胡須,他看著眼前圣火熊熊。

  那金色火焰的倒影,都似乎呈現于眼中。

  他想起那蘇州一夜里,自己和張莫邪的交談。

  片刻之后,他便說:

  “老夫欲在中原江南之地,尋兩個離家已久的弟子回來,但又礙于一些和故人的約定,無法親身往去。

  你若能幫我把我那弟子帶回來,倒也是一樁美事。

  張楚,老夫素來知你愿望。

  你從小野心勃勃,想要建立與你父親一般的絕世功業,老夫倒是并不討厭這樣奮發的性子。

  你與那高興和曲邪暗中交集,大概也是想重整魔教聲威。”

  桃花老人輕聲說:

  “這樣吧,若是你能幫老夫達成夙愿,老夫以圣火教勢力,助你成事,也并非不行。”

  張楚眼中有一抹了然之色,但很快肅起臉龐,他對陽桃說:

  “桃叔說了那兩人身份便是,我定竭力為桃叔尋找謀劃。”

  “那你且聽好了。”

  陽桃揮了揮袖子,對張楚耳語幾句。

  后者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但并沒有再說什么,而是點了點頭,便欲要告辭而去。

  他向外走出幾步,又被桃花老人喚住。

  后者上下打量著張楚,他說:

  “老夫與張莫邪相交莫逆,你也算是我的晚輩,這一次你在蘇州一戰,連連受阻,被挫去傲氣,倒也不是一件壞事。

  老夫觀你經此一戰,武藝武道又有精進,我且問你,張莫邪留下的幾門奇功,你悟了多少?”

  “父親留下的武藝奇妙,我不敢妄言。”

  張楚輕聲說:

  “但蘇州一戰,見識了天下英豪,確對我有所啟發,再有數年,便可一攀天榜之境。”

  “好。”

  陽桃點了點頭,他捻須說:

  “之后突破武道時,若有阻礙,便來圣火山一行,這千年圣火,也可再借于你一次,助你突破。”

  這話讓張楚眼中亮起一抹欣喜。

  這圣火教的圣火奇妙,他已親身體驗,若能再得圣火相助,在遇到武藝瓶頸時,突破也會更加容易。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張楚抿了抿嘴,對陽桃說:

  “那就感謝桃叔了,這等恩惠,張楚必銘記于心。”

  桃花老人只是點了點頭,并無多語。

  張楚又與他說了幾句,便告辭離開。

  他還要趕回七絕門去,這幾月一直待在圣火山調養傷勢,也不知七絕門內部情況如何了。

  待張楚離開之后,桃花老人向前行走,越過那無形界限,踏足圣火禁地之中,在他踏入圣火五丈之內時,那溫和燃燒的火焰,便爆起開來。

  一縷縷金色烈陽般的火花,從火盆中跳起,纏繞在桃花老人身側。

  溫度極高,足以融化鐵石。

  但那些金色火花,卻被陽桃氣機牽引,纏繞在他身側流轉,又被一朵一朵的送回火盆之中。

  金色的火還在燒,陽桃眼中卻滿是失落凄涼。

  眼前這團火焰,不管是溫度,還是規模,都要比他兒時所見,少了整整一半。

  若是再這么下去,不出二十年,這已經傳承千年的光明圣火,便有熄滅的危險。

  而這火焰一旦熄滅,已有千年傳承的圣火教,怕也會如沙灘沙堡,被外界滔滔襲來的潮水吞沒撞碎。

  “圣火昭昭,圣火耀耀。世人多苦,紅塵紛擾。”

  陽桃站在圣火之前,并不在意那灼熱難忍的高溫。

  他閉著眼睛,將左手置于右臂肩膀處,低聲誦念,神態誠摯,就如修行多年的苦禪僧一般,充滿了一種清靜離塵的氣質。

  這是個內心有信仰的老人。

  不管外界對圣火教的評價如何。

  他這一生,都摯信唯有皈依圣火,焚盡心中妄念,才能得脫自由,往去光明世界中。

  所以,準確的說,陽桃,并不是個純粹的江湖人。

  “多年不見,桃兄,你怎又在念經啦?”

  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在這圣火山秘地突兀響起,驚得正沉浸于信仰之境的桃花老人猛地睜開眼睛,回身便是凌厲一掌打出。

  金色烈火般的真氣自手心迸發,熊熊火焰匯聚成手掌形狀,帶著滔天灼熱,轟向聲音來處。

  整個秘地的溫度,這一刻都變得燥熱起來。

  但在陽桃身后,十丈之外,那個抱著慵懶貍貓,穿著黑色長衫的身影,只是隨手一點,陰寒之氣也自指尖迸發。

  就如一道陰寒狂風匯聚漫卷,在身前三丈之外,迎上了陽桃那一記大光明掌。

  指氣穿透,如以點破面,將那熊熊火焰匯聚的手掌破開來,陰寒之氣與灼熱真氣抵消開,兩股真氣精準的相融化解。

  不多一分,不少一絲。

  “這才數月不見,桃兄就如此惱我不成?”

  張莫邪懷抱著貍貓,他笑語盈盈的說:

  “還枉我從昆侖風塵仆仆歸來,第一站就是來拜訪桃兄呢,真是讓人喪氣的緊。”

  “張莫邪!你這神出鬼沒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改?”

  陽桃也是氣不打一處來。

  這老頭拄著桃木杖,對身后張莫邪說:

  “老夫知你武藝已通天,十幾年前便不是你的對手,如今你要欺辱老夫,老夫也無力抵擋。

  但這是我圣火教秘地,你卻在此戲耍于我。這讓老夫如何能忍?”

  “好了,桃兄,都六十多歲的人了,怎么還和一個孩童一樣?”

  張莫邪倒是不在意。

  他抱著貓,身影如閃現一般,掠到陽桃身側,那光明圣火察覺到再有人來,便欲加襲擊。

  只是被張莫邪揮手一甩,長袖飄飄之間,如陽桃身上一樣的灼熱之氣迸發。

  壓得那圣火火焰都小了幾分。

  “你動作輕點!”

  桃花老人一把推開張莫邪,他心疼的看著被壓小一絲的圣火,吹胡子瞪眼的說:

  “這可就只剩下這一點了,若是被你吹滅了,我圣火教就完了!”

  “它能傳承千年,哪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張莫邪撇了撇嘴。

  他坐在一邊玉臺上,對桃花老人說:

  “你說你這恬淡性子,好好念你的經就是了,為何非要多管閑事?我可讓你幫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了?

  你知不知道,你此番助了張楚,便是助長了他心中妄念!

  我那兒子志大才疏,偏偏又有野心,被你這么一推,以后便要生出事情來的。

  還有,你誘使我兒去幫你尋那圣女,是故意試探我?”

  “瞧你這話說的。”

  桃花老人露出一抹古怪笑容,他說:

  “老夫看張楚乃是做大事的人,比你當初畏首畏尾的樣子可強多了,這魔教要是在他手里再次統一,便能席卷天下呢。”

  “你就是個念呆經的,你懂個甚!”

  張莫邪瞪了桃花老人一眼,他摸著懷中貍貓的腦袋,說:

  “我當初約束你等,乃是在救你們,你們卻不領情,非想著要攪亂天下。罷了罷了,我如今逍遙自在,也不去管這些惱人事情。

  只是陽桃,咱們兩人也算相交莫逆,當年你多有助我,我也不忍心見你沒得一個沒下場。

  我便告訴你,我本說這天下再有四十年便有大變,此番去昆侖看了看,卻發現事情有些變化,也許大變之期會提前...

  你憂心圣火傳承,我也能理解,畢竟是前人基業,不能毀在你手里。

  但若你信我,便不要再和張楚去謀劃太多,安心等待就是。”

  他看了一眼陽桃,意味深長的說:

  “但若你不信,非要一意孤行,那我也不攔你。反正這大變將至,就算身死道消了,也不是沒有機會共赴未來盛事。

  只是,我在蘇州與你說的,你可還記得?”

  桃花老人聽到張莫邪這一番云里霧里的話,他心中深思數分,卻不得其法,又聽到張莫邪說起另一件事,便心頭煩悶。

  他板著臉說:

  “自然是記得。

  但張莫邪,圣女侍奉圣火,乃是千年傳承,就算老夫不干涉,她們也會被命數推著,如落葉浮萍,回到我圣火山中。”

  “命數之事,我管不著。”

  張莫邪瞇起眼睛,他說:

  “但人力之事,我還可以管上一管,當年那兩個小女娃也是可憐,我許她們自由,便不允許你去毀我誓言!”

  “但老夫已經許了我教五方護法自行其事。”

  桃花老人攤開雙手,臉色平靜中帶著一抹狡黠,他說:

  “我與他們說了圣女之事,我教中護法群情激奮,便要主動去迎回圣女,這是他人自主行事,不算違反老夫與你的約定吧?”

  “隨便你鉆空子。”

  張莫邪跳下玉臺,與鬼魅一樣閃身躍出十丈,他說:

  “你大可派人去送死,反正死的是你的人,我又不心疼。”

  “就算送死又如何?”

  桃花老人臉色平靜的說:

  “這是示威,也是警告。

  若能帶回圣女自然最好,若是功敗垂成,那也是以我教信眾之命,告知那些心有鬼祟的人。

  老夫已經知曉圣女蹤跡,他們要么與我圣火教不死不休,玉石俱焚。

  要么,就老老實實的把圣女送回西域。

  事關我圣火傳承,事關信仰大事,老夫都可坦然赴死,余下信徒又有何懼?

  圣火昭昭,圣火耀耀,紅塵紛擾,世人苦勞。

  圣火熊熊,圣火煌煌,焚我殘軀,予我光耀。”

  桃花老人高聲誦念幾聲,臉色悲苦之余,又有肅穆升起,見張莫邪搖著頭要離開,他便問道:

  “你,當真不管你那兩個兒子?”

  張莫邪的腳步停了停。

  他說:

  “小嵐心懷善念,自有福報。至于小楚...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已在蘇州救過他一命,又該怎么去管?

  就如我之前所說。

  大變將至,就算身死道消,也未嘗沒有往生福分。人人皆有命數,武藝通天又如何?

  好言勸不了該死的鬼罷了。

  桃兄,與其擔心別人,還是多擔心一下你自己,千年圣火,生機續命也不是萬能的。

  大變在前,你卻已命數將盡,實在可惜。

  我勸你別再想那么多,桃兄,努力多活幾年吧,免得死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豈不痛煞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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