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鏢數日,沈秋包下的貨船已經進入了湖北境內,貨船大綱頭說,明日下午便能到達岳陽碼頭。
他們在那里下船,換走陸路,快馬加鞭,三五天的時間,便可到達長沙。
鏢路挺順利,但沈秋的內心卻不平靜。
他這幾日,和青青丫頭如往常一般嬉笑打鬧,完全沒有鬧脾氣的樣子。
只是青青確實如他所言,躲在船艙里寫著東西,小鐵還專門來問過,被沈秋用幾句話搪塞過去了。
這一夜,他心中思索,便信步走出船艙。
此時明月當空,月影倒映在江面上,就像個大大的白玉圓盤,這段水路挺繁華,沈秋站在貨船船尾的甲板上,在不甚清晰的夜色里,依稀能看到幾點火光。
那應該是夜里行船的人,掛在船只四周的燈籠和火把。
他就坐在船尾的箱子上,心情平靜,任由體內真氣順延經絡運轉,但這真氣運轉的小周天,卻已經不再是江湖心法的循環了。
在修行五行門魚腸功后,那溶于血液的真氣在幾日內就變得更凝實,循環速度也更快。
它在體內流動時重開的穴位更多,主要在腿部,腰間,和雙臂處,那些用江湖心法顧及不到的穴位,在這多日里,也被一個一個的沖開。
這些隱**位被沖開,再加上真氣時刻溫養的效果,便是讓沈秋行走間更迅捷,動作更輕盈柔韌,肌肉變得緊實,神經反應速度也更快。
魚腸功的真氣每次回轉心竅,也會分出一部分,來溫養心臟,這是江湖心法不具備的神奇效果。
心臟被溫養,其跳動時便更有力。
可以承受在激烈作戰時,血液更高速度的流動,也讓沈秋氣息更綿長。
這還只是剛開始修行,如果再多數月,沈秋體內的真氣便會發生質變。
這個世界里的內功真氣真是神奇,沈秋每次運功完成一個小周天,便能感覺自己身體中的潛力會被釋放出一部分。
他不禁遙想,若是以后能有奇遇,將全身穴位都沖開,讓真氣的小周天流轉轉換為大周天循環。
探尋一番那所謂先天之境,那他的生命形態,都可能會因此發生變化。
體內潛力被盡數挖掘,被釋放。
身體的每一處都有真氣溫養,沖刷,使之堅韌,氣力源源不絕。
根骨強健,體內本有分裂極限次數的細胞被重新激活,可以分裂更多次。
生命力便會如煌煌燃燒的火焰,而人體壽命的極限也會被這種內在的變化突破,延年益壽都是最基本的。
也許連返老還童,枯木逢春這等不可能之事也能做到吧。
真到那個境界的武者,怕已經是“非人”了。
“這還只是魚腸功的初級境界,便可化腐朽為神奇。”
沈秋運轉完一趟真氣,他拍了拍自己更有力的大腿,對著眼前波光嶙峋的江面輕聲說:
“真是讓人忍不住一睹江湖絕等功法的神妙。
這個世界武學中的秘密,當真引人入勝。”
他拍了拍欄桿,感慨片刻,眼見夜色深沉,便抓起手邊鴻鳴刀,要回去艙室中,打算今夜入夢演練武藝。
那魅影步法和絕影七殺術也才是初學乍練,沈秋正是要依靠不停的實戰,讓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掌握這兩門絕技。
而在夢中對練的對象,自然就是那位易柯大鏢頭了。
他的一手奪命快劍頗為兇狠,又是江湖榜人,自有勇力,雖不是如今如虎添翼的沈秋的對手,但作為沙包非常完美。
正是讓沈秋練習武藝的最好對手。
只是沈秋剛走出幾步,斜刺里便閃出一個人影,沈秋轉身時,手中已經多了一把飛刀,但卻沒扔出去。
因為來者,是青青。
她穿著行走江湖時的粗布衣服,手里捏著兩張信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她用大眼睛看著沈秋,又裝模作樣的輕咳了幾聲,又是那副元氣滿滿的樣子,還要裝出一副穩重的姿態。
她一本正經的對沈秋說:
“師兄,我寫好了,便要和你說這些話。”
“嗯。”
沈秋點了點頭,帶著溫和笑容,指了指眼前的箱子。
他拄著刀,坐在了箱子邊。
青青走過來,坐在他身邊,她偷看了一眼師兄微笑的臉色,便又將目光放在手中紙張上。
她說:
“那日我和瑤琴姐姐說些話,瑤琴姐姐告訴我,我們兩個,要趁著這個機會,把彼此心里的心結解開。”
“誰說我有心結?都是你這丫頭胡思亂想罷了。”
沈秋嬌傲的發出一聲鼻音。
“嘿嘿,就算我胡思亂想吧,那師兄你真的生氣嗎?”
青青歪著腦袋看著他,沈秋伸手在青青額頭上敲了一下,見丫頭抱著頭偽裝痛疼,他笑著說:
“沒生氣,和你一個小丫頭片子,有什么好生氣的。”
“你騙人!”
青青哼了一聲,她說:
“你就是還在生氣,我能感覺到呢,那一天我確實不該說那些話的,不過你讓我寫的這些,我都寫好了。”
小師妹嘆了口氣,她深呼吸了一次,將手里的信拿起來,輕聲念到:
“我第一次感覺你和以前不同,是我們被那些黑衣衛狗賊追殺的時候。
在太行山的雨夜里,你被砍了一刀,昏迷了。
我帶著你一路逃跑,到山崖邊,我那時很害怕,是你突然醒過來,說了些怪話,又救了我們兩,還說什么重力加速度計算之類的。”
青青看著自己這幾日寫出的“回憶錄”,她念到:
“那時你便不一樣了,我記憶中的師兄是個木訥的人,他很少會有那么聰明的樣子。但我當時并卻沒有感覺到不對。
現在回想起來,在山洞里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你對我的生疏。
后來遇到查寶的時候,你讓我趕緊跑,你對查寶的分析和結論,讓我感覺到,你好像是我記憶中的師兄突然開了靈竅一樣。”
青青念到這里,沈秋的表情微微變化。
他有種沖動,要阻止這個聰明的丫頭說下去。
但最終還是沒伸出手。
既然自己想著解決這個未來可能存在的隱患,那邊今夜就一次性解決了。
沈秋看著眼前波光粼粼的江水,他心里也并不亂,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他的秘密被發現,不得不和青青分道揚鑣。
有落月商坊和瑤琴的庇護,這丫頭長大成人總不是問題。
也許離了自己,她反而能過的更輕松一些。
畢竟自己自進入這世界以來,便一直麻煩纏身。
“我那時很害怕。”
青青帶著懷念的語氣,輕聲說到:
“沒了師父,你又引走了查寶,我一個人被黑衣衛的賊子們困在林子里,差點就死了。
如果不是山鬼哥哥趕來及時,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更別提回到蘇州。我求山鬼去救你,他也確實救了你。
我后來去山洞,還看到了被你殺掉的查寶,那時,我便感覺到,師兄是真的變了。”
青青抽了抽鼻子,她說:
“我記憶里的那個沈秋師兄,是絕對做不來這樣的事情的。
你和山鬼大哥一起去殺北朝賊人,我獨自在山坡的那幾日,我也一直在想,你是不是真的被那太行山鬼魅附了身。
你說你得了失魂病,記不得以前的事情。
但在回蘇州后,我偷偷問過精通醫理的蘇管事,他告訴我,失魂病確實會讓人記憶喪失,卻很難讓人的習慣完全改變。”
說到這里,青青偷偷扭頭看了沈秋一樣。
她抿著嘴,將手里的紙張疊起,她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站在沈秋眼前。
青青認真的說:
“或許,師兄真的已經死在那場雨夜追殺里了。在你當日醒過來的時候,你便已經是另一個人了。”
沈秋的手這會有點抖。
青青從記憶中找到了證據,沒想到這丫頭真的幾乎還原了事情的全貌,現在想來,自己剛過來的時候,偽裝的表現,確實有些拙劣。
但那也不怪他,他畢竟不是表演專業出身的。
沈秋有種拔路而逃的沖動。
若是現在就這么跳進眼前的江水里,以自己的身法和閉氣功夫,大概能在被淹死之前,游到岸邊吧?
他胡思亂想著,便感覺到,青青的手放在了他手上。
那丫頭的手有些冰涼,也有些顫抖,如他一樣。
“你離開蘇州,去其他商號巡查的時候,我在鏢局里想了很多,也去信問過山鬼哥哥一些事情。”
青青說:
“他回信告訴我,你在殺了那欺負我的都統時說了些話。
還有這一次我被五行門妖人擄走,我也很害怕,就和當日在太行山一樣,但我并沒有絕望。
我一直對小鐵說,師兄肯定會來救我的。
師兄真的來了。
我看到了你全身是血,我看到了你一路沖殺,不要命的來救我,就和那時候我們在太行山里一樣。
你是疼愛我的,我們也一起結拜過,那又不是個孩童游戲。”
青青伸手,捧著沈秋的臉,她將沈秋的頭抬起頭,看著那雙有些閃避的眼睛,她對沈秋說:
“我其實有些記不得,以前師兄愚笨怯懦的樣子了。
在青青心里,就好像師兄一直都是現在這樣的。
在我最害怕的時候,你總會出現在我身邊。
就和師父一樣,讓我很安心。”
“嘩啦”
青青將手里的兩頁信紙丟向身后,那紙張在江水上搖擺著,最后落入水中,被水流一卷,便消失不見。
就好像心里的大石落下,在心海中砸起一番波瀾。
波瀾濺開,最后便消失不見。
“師父已經不在了,就只剩下師兄和我了。”
“所以,師兄就是師兄,在太行開了竅,變成了師父一直想要的優秀弟子,變成了我一直想要的好師兄,也變成了山鬼哥哥想要的兄弟。”
青青咧開一個燦爛的笑容。
在船只四周插著的火把照應下,她眼中有淚光閃動,她抓緊沈秋的手,說:
“我以后再不會說這些事了。
師兄也不要生氣了,好嗎?”
她伸出小拇指,放在沈秋眼前,晃了晃。
她眨著眼睛對沈秋說:
“拉個勾。”
沈秋看著青青顫抖的小拇指,他并未猶豫,便伸手拉住那小拇指,來回晃了晃,又伸手放在青青腦袋上,使勁揉。
把丫頭的頭發弄得一團糟。
他說:
“范青青啊,你要是個笨蛋該多好...我真的沒有生氣。但我知道,有些事不上稱,沒二兩重,但上了稱,怕是千斤都不止。
我讓你寫下這些,就是存了早解決這事的想法。
我過去可也沒有個這么好的妹妹在身邊,我也不想因為這些事情,讓我們最后鬧得分道揚鑣。
但你今晚卻給了我一個大大的驚喜,你帶我入這片江湖,到現在,你還在引我向前。”
沈秋伸手將青青抱入懷中,在這江湖中,這已經是非常親昵的舉動了,但青青并未拒絕。
他輕拍著青青的肩膀,他說:
“我就是沈秋,不騙你,我真的就叫沈秋。
你可以信任我,丫頭,不管未來我變成什么樣,都永遠不會傷害你,我可是對一件很恐怖的東西發過誓的。”
“什么誓?”
青青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重新坐回師兄身邊,她噘著嘴說:
“你又亂發誓,舉頭三尺有神明的。”
“那不是為了救你這笨丫頭嘛。”
沈秋靠在搖晃的船只上,他無比放松的翹起二郎腿,拄著鴻鳴刀,他對身邊的丫頭說:
“而且,青青啊,我總是怕我越是適應現在,便越會忘記老家那邊的過去。
你要答應我一件事,青青,在我沉淪于這危險又神秘的江湖,在我沉迷于某些東西,亂了神智,最終不可自拔的時候,你要記得提醒我。”
沈秋閉上眼睛,他說:
“我是個外路人,雖走江湖,卻也不必被那些本地規矩束縛。
你聽不懂沒關系,以后都會懂得。
我還想告訴你更多,但這會就算了吧,夜深了,快去睡。”
沈秋細聲細氣的趕走了青青,把丫頭哄去睡覺,他自己又回到船舷邊,看著眼前月光下的滔滔江水。
剛才那一瞬間,他真的是想把自己的過去對青青丫頭和盤托出。
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糾結的往事,還是不要擾亂他人了。
那些絢麗但已經遠去的過去,那些老家的記憶,就留在心中吧,埋在某個角落里。
就如青青心中,曾經那個沈秋那樣,慢慢的被時間侵蝕。
最終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