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轉,又過了幾日。
“所謂,拳打十分力,力從氣中出,運氣貴乎緩,用氣貴乎急,緩急神其術,盡在一呼吸。”
“這一份少林童子功,講究的就是內壯外強,藏而不露。
“最首先要做的,就是基礎功。”
高塔前的空地上,法海撥著面前的火堆,一邊指導著旁邊的了然。
“師叔,了然好難受啊…”
了然一臉痛苦。
現在的他,被法海強行擺了一個奇怪的倒立姿勢,然后用樹枝支撐著不倒,但是整個身體的筋骨,就像是要被折斷了一樣難受。
“了然師侄,堅持住,就是勝利!”
法海給他打勁。
少林童子功算是一門高難度的拳術,需要從幼兒開始練起。
了然已經是整個洪福寺里面年齡最小的了,但是真正來說,練童子功有些遲了。
不過,法海見正好要在洪福寺呆幾十天的時間,不如把這一門功夫教下去。
而且,這幾天,他使用大威天龍之力幫助了然塑體,后者已經算是入門了。但是依然需要體會這其中的一番苦痛,才能真正成長。
正看著了然在做動作,法海眼角旁光看到了一道身影,隨即對了然揮揮手:“好了,今天就練到這里吧,趕緊去找了清師兄吃你的紅薯。”
“好嘞,師叔!”
滿臉大汗的了然倒立的身體摔了下來,聽到紅薯,眼睛頓時一亮,沒顧得擦臉上的汗泥,就往伙房跑去。
迎頭正好撞見玄奘,忙又停下步子,匆匆叫了一聲“玄奘師兄”,然后就跑開了。
法海起身,看著朝著這邊走過來的玄奘,輕笑著執了個佛禮:“玄奘師侄。”
“師叔…”
玄奘走到跟前,臉色微微一滯,然后有些不習慣地稱呼了一聲。
在高塔上糾結了好幾天,他雖然心中有幾分不情愿,但是那三個問題,已經快在他的心中形成了魔咒一般的念頭,所以,輾轉反側好幾天,終于今天還是忍不住過來找法海。
法海看著他,也在猜測著,自己這個師侄忽然過來找自己,是有什么事情。他從火堆里面刨出了一個黑乎乎的紅薯:“師侄,要不要吃?”
玄奘搖搖頭,頓了一下:“師叔,法明師父近來可好?”
“師兄身體狀態不錯。”
法海說道。
玄奘又問:“法明師父以前每到月末,總會感覺到腰身疼痛,現在不知道是否還這樣?”
“他那個是腰椎間盤突出…就是打坐久了,常年坐著,傷了身體。”
法海說道,“不過,這幾年,貧僧教了他一些腰背肌訓練的方法,又服用了一些中草藥做滋補,現在好很多。”
“阿彌陀佛!”
玄奘唱了一聲佛號。
來長安城這么多年,他最關心的,就是法明師父的腰痛,日日向佛祖禱告,希望法明師父能夠擺脫痛苦。
現在看來,是禱告靈驗,讓幫助法明師父治好了腰上的病疾。
玄奘又問道:“杭州城周圍可還有妖魔擾亂?”
“最近兩年,基本上已經沒有了。”
法海撥弄著地上的紅薯。
大唐境內,除卻中州一些山林里,民眾聚居地有國祚之力護佑,甚至是土地,城隍這樣的神仙在背后,基本上沒有多少妖魔敢于作祟。
但是,十幾年前,杭州城外卻多有妖魔,擾亂民生,吃人的事情也不少見。
原因,法海后來也是想明白了,是因為有自己這個師侄,玄奘。
畢竟是金蟬子轉世,普通民眾看不出什么,但是這些妖魔都是通靈的,所以,一些大膽的都聚集到了杭州城周圍,覬覦城里的那塊唐僧肉。
可能也是出于這個原因,成年之后,玄奘就被安排到了長安城呆著,再也沒有回去。
長安城有神力護佑,就算是一些大妖都不敢靠近。
而他走后,杭州城的妖魔情況,一下子就改善了很多。剩下的一些還盤踞在周邊的,這幾年,都被法海給一一清除了干凈。
“那甚好。”
玄奘點點頭。
法海低頭拾起地上的紅薯,掰開,頓時香氣縈繞:“師侄你確定不吃嗎,這個很香的。”
玄奘聞到了香氣,但是他心中裝著事,也吃不下,又是搖搖頭:“師…叔,關于那天在大殿上說的三件事情,近來多有困惑,不知道師叔可否給玄奘更多明示?”
法海看著他,笑了笑,說道,“師侄你鉆研的是佛法道理,那天師叔講的都是民間俗事,不是一路。師侄你就不要再糾結這個了。”
玄奘卻是雙手合十道:“就像是師叔之前說的,佛法渡人,那民間俗事,為何就不是佛事了?”
法海看著他,嘆了口氣:“也罷,你有什么想問的,就直接問好了。”
玄奘直接問道:“那第一件事,師叔是如何選的?”
“如果是師侄你,你會怎么選?”法海反問。
“不知道。”玄奘很誠實。
“所以這就是答案。”
法海看著他。
“為何這就是答案?”
玄奘不解。
法海見他這么執著,就直接說道:“師侄啊,其實,如果你坐在佛堂里,誦著佛經,聆聽佛祖的教誨,那么你永遠都不會有這個問題的真正答案。”
“那應該如何做?”
“這么說吧,如果你當時處在貧僧的位置上,到那臨危的關頭,你就知道該怎么做了。你或許會砸,或許不會砸,但是這重要嗎?”
法海看著他,“重要的是,你處在那個位置,用那一份本心,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至于結果如何,在你沒有處在那個位置上的時候,你永遠不知道。”
玄奘聽完,站在那里,雙手合十,微微閉目。
也不說話,似乎是在思考這個問題。
法海看著他的樣子,有些無奈,索性坐在旁邊的臺階上,卷起袖子,開始細嚼慢咽地吃了起來。
等了小三四分鐘,玄奘才睜眼:“保守本心,砸與不砸,都是出家人心態。師侄明白了,多謝師叔。那第二個問題…”
說的自然是青樓女子的問題。
這段時間,寺廟里面的那些僧眾們,也都是口花花,天天找法海問這個問題的答案,但都被法海給一頓訓了回去。
簡直了,一群出家人,凈對這些事情感興趣。
太沒修養了。
不過現在玄奘問起來,法海看著他,頓了頓說道:“還是那個回答,如果是師侄你,會怎么選?”
玄奘對于這個問題,這幾天也是想了好幾番,自然已經不在停留在之前大殿上自己的那個回答:“青樓之事,終究不是正道。如果是玄奘,會度化那女施主。”
“如何度化?”
“勸她從良,走正道。”
“那師侄你知不知道,這天底下所有的青樓女子,哪一個,在午夜心思回轉的時候,在獨自哀傷的時候,在受罰挨罵,無人體貼的時候,沒想過走正道,要從良?”
法海看著他,“關鍵是,你教她們如何從良?沒有本領,出了這一行,她們還能干什么?餓著肚子,沒地方睡覺,田不會耕,布不會織,又如何能夠在這個世界上存活下去?”
“那就教她們織布,紡線,種田,任何一門,總有一門,可以安身立命。”
“所以,這就是答案。”
法海看著他。
玄奘一愣。
“但是關鍵是,誰教她們?”
法海又繼續說道,“老鴇們,那些逛青樓的嫖客們,平時對她們指指點點的平頭百姓們,會教她們嗎?那些拋棄了她們的父母會教她們嗎?還有站在這里,不愁吃不愁穿,天天念經禮佛,說著青樓之事終究不是正道的師侄你,會教她們嗎?”
玄奘臉色變了又變。
“包括那第三個問題,師侄你說那父親心中有善,貧僧說,他殺人就該償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是,咱倆又有何資格在這里評論這件事情?不懂得當事人具體的情況,不懂得他們家人的心情,不親自去理一理這其中的恩怨糾葛,只說一句該原諒,該從善,該這樣,該那樣,才是最大的不負責任。”
法海說道,“何為普度眾生?一是要設身處地去體會,體會眾生疾苦,二是要親力親為去做,從幫助他們填飽肚子開始。食不飽力不足,安能使其收心?這,才是真正的普度眾生啊,師侄。”
玄奘站在那里,聽著法海的話,腦中忽然有一種豁然洞開的感覺。
原來之前在大殿上,法海提出這三個故事,是從這個角度來解釋普度眾生啊!
佛教里面,最大的宗旨就是普度眾生。
這也是玄奘自己的心愿。
但是今天,在這里,法海給他的解釋,卻是一種完全不一樣的理解。
普度眾生,度的是眾生,是幫他們解憂。
親自去體會他們的艱辛,親自去經歷那些兩難的境地,親自去教那些受困之人脫困,才能真正地幫助他們。
這是和自己一直以來秉持的那種求佛,求神保佑的思路,完全不一樣!
玄奘站在那里,雖然沒有閉目凝神,但是臉上的表情,卻是隨著思考,開始不斷地變化。
旁邊啃著紅薯的法海看著他這樣子,心里忽然一個激靈。
想著,自己這不會說得有些過了吧?
主要是這些邏輯理念太前衛。
玄奘又是那種悟性很高的人。
這一下子就從小乘佛法,跳躍到了辯證唯物主義了吧…
那他不會不去取經了吧…
一想到,法海忙是將自己腦中的胡思亂想清除出去。
怎么能不去取經,不取經怎么位列仙班。
他見玄奘站在那里,還在悟,正要開口提醒他。
玄奘卻是忽然又說道:“師叔,你剛才講的這些,是從那里看到的?為何玄奘在佛經里面,沒有看到?”
“因為你誦讀的是小乘佛法。”
法海說道。
“那還有其他佛法?”
提到佛法,玄奘的眼睛頓時就一亮。
“這世界上,實際還有一些大乘佛法。”
“大乘佛法?在哪?里面會講這些佛理?”
“大乘佛法,在西天極樂世界。”
“西天?如何去得?”
“師侄,這個問題,你就不要糾結了。時機到了你自然就會明白。”
法海看著玄奘這樣子,心中不禁贊嘆。
不愧是內定的取經人,這真的是對更高層級的佛學,充滿了向往之情啊。
“師叔曾去過西天?”
玄奘忽然又問。
“呃…倒是沒有…”
“那師叔是如何看得這些佛理?”
“這個…”
法海有些無奈,自己這個師侄心思實在是有些太縝密了吧。
自己總不能說,是上一世看電視劇看的吧?
“師叔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倒沒有,不過,其實…師叔和你聊的這些,也并不能算是大乘佛法。”
“不是大乘佛法?難道還要高一層?”
玄奘有些意外。
“也不能這么說。”
法海說道,“其實道理在路上,路在腳下,這些都算是師叔這幾年,在杭州城,中州地區,包括在這幾個月行程之中悟出來的。”
“師叔自己悟出來的?”
玄奘一愣。
“算是吧…”
法海點點頭。
玄奘卻是心中一震。
難道眼前的這個師叔,并不像是外表看著這么不羈,而是已經站在了很高的位置?
自己還在修習小乘佛法,他難道竟然已經度過了大乘,甚至還更上一層,在第三層!
真正懂得什么是普度眾生!
只是,玄奘還是有些想不明白,為什么層數這么高的師叔,在杭州城,會有那般不堪的名聲。
他還想要問,卻是看到法海忽然抬頭,看向那邊的一棵樹。
玄奘也是看去,發現,那樹后面,探出來一個腦袋。
竟然是個明眸善睞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