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動峰,側半山腰。
后土閣掌陣長老太淵的起行居,茶室內。
三面墻上掛有字畫與卦象圖,橫推的松木門緊閉著;被磨得發亮的木地板,正當間擺著臺樸實無華的石茶海,一旁的吊鐵壺底下薪火微灼。
室內茶香四溢,壺內熱水輕沸,好似那松濤之聲。
范賢其實不太能欣賞這些古意之美,藝術品鑒什么的,還很有待提高。
“愣個瓜批!”
大家喝茶、獨他飲酒的酒翁,搓了搓發紅的鼻頭,罵道:
“川州這些雀崽,搞么子陰陽爛溝子的勾當。敢把主意打到咱奇門頭上,嫌他們祖宗墳頭草長的太茂了?!”
范賢聽的也是心底一樂。
表面看是酒池峰甩手掌柜,實則是門內隱藏閣相當于‘大護法’的醉鬼老頭,原本還端著一丟丟身為高人的架子,相處久了就發現,其為人直爽、性情豁達,敢說敢罵、率真可愛。
“此事不簡單。”太淵長老道:“需速通報洞明子與熒惑兩位星君,早做準備。”
“師父。”范賢道:“兩位星君,主持江湖各門派前來拜會一事,此時呈報,兩位星君會如何處理?”
登時,太淵面露難色,目帶迷蒙地看向自己的寶貝徒兒。
在場四位長輩所聽到的,當然是精加工后的事情原末。
核心事件一點無錯,只不過隱去了一丟丟不是很重要的細節。
范賢又道:“我們手上并無鐵證,就算將地宮里的三十幾人拋出來,對方只需使一招壁虎斷尾、就地耍賴,就化解了。
還能反咬一口,污我們山門半道截捕他們派來的弟子,屈要成招之類的。
屆時,又當如何?”
四位長輩眉頭皺的越發深了。
“除了十三個門派,還有沒有別的江湖門派參與此事,是否還有別的圖謀,這些弟子一概不知。
不若,就讓兩位星君于面上接待,我們在暗中詳查。在對方尚未反應之時,將其詭計搗破。
最好,拔出蘿卜帶出泥。能把所有參與其中的門派或個人,一一揪出來。
否然,只會是治標不治本。留后患、則無窮!”
四位長輩紛紛點頭,愛以‘老漢’自稱的巫山行云掌傳人莫比鶴,一臉疑惑加詫異地問道:“這些,都是樂天你拷問出來的?”
“拷問?”
范賢額頭登時掛了條黑線。
粗、暴。咱可是正經手藝人。
算了,大家理解認知不同,無需糾正。
“師伯,明日江湖各大門派代表,便抵達落星鎮了。屆時,還有勞師伯您暗中相助。”
莫比鶴點點頭,略有些凹陷的雙眼微微一瞇,道:“樂天的智計,老漢我心中有數。要老漢做甚,且說來。”
范賢將大致安排布置,簡單說明了一番。
一襲墨色長袍的千峰盡,緩聲問道:“吾呢?”
看著這位相貌堂堂、一派風流倜儻之姿的師叔,范賢微微一笑。
“千師叔,明日還需您費些心思地裝扮上。
最好能給人以一種,儒雅隨和又氣度不凡、不問世事又洞悉一切的,高人之感。”
“嗯?”千峰盡不明所以,面容上滿是詫異。
太淵與莫比鶴,則是異口同聲道:“這有何難?”
次日,清晨。
落星鎮外主大道。
身著染墨弟子服的司空山門人,左右分作兩列;自坊鎮外起,間隔五米一人,貫穿坊鎮正中心十余里大街,一直排至通往司空山第一道屏障——不動峰前。
北面來客,于太倉碼頭登登岸,翻太巫、太泯兩山,又行五百里,到達落星鎮外;
西面來客,橫渡大岷江,靠岸后也經由那道唯一的山路,并入大批人馬中。
歸屬九鼎山地界的東邊,千里群山斷崖處,于此等候的司空山門人,驅十幾只司空山貴賓專用坐騎——知歸鳥,將九鼎山副掌門等要客接了過來。
來客紛紛、浩浩蕩蕩,這般盛景,持續了一整個上午。
終于,在午間,遞來拜帖的百余家宗門、世家、幫派來客,悉數到齊。
當然,這都是明面上的。
大德殿前,司空山門人整齊劃一地排列開來。
而各派隨自家師長、前輩來此的弟子、后輩們,這里一群那里一撥地觀賞奇門發源地的秀山美景,不少本就認識的還相互攀談起來。
當然,陪主子來的隨侍,則都盡心盡責地提著警醒,觀察四周地形。
身份不同,狀態自然不同,這兩者一眼可辯。
頗為空曠的大德殿內,原本并無任何擺設,只在最里頭、正當間的位置,有一塊以青玉石雕望而成、直徑兩丈的九葉青蓮臺。
此乃太淵長老的掌陣之座。
平素也無大用,只偶爾召集三千陣徒開大會時,太淵長老才會盤坐于那青蓮臺上。三千陣徒則是席地盤坐,最多就是人手一只蒲團,再無多余講究。
而此時,青蓮臺前,擺著兩張高椅,尚未有人落座。
直對大門、左右兩排的椅子上,已是高朋滿座。
有門人端來瓜果、香茶,一一擺于各位來客手邊低案上。
不多時,便聽大鐘敲響。
殿內一側,行出兩位。
一者,頭發花白、額隆如山,好似那托仙桃的壽星,便是司空山七星君之洞明子星君。
一者,云鬢高挽、儀態端莊,仿若九層天闕之女仙,此乃司空山七星君之熒惑星君。
二位緩步走到那兩把,明顯是為他二人準備的高椅前;
洞明子星君頷首微笑,熒惑星君單手拈指掐了個蘭指印;
前者撩袍,后者攏衣,落座之時,上半身絲毫不動。
《出場》
二位星君身后,又有座下親徒跟隨。
且看那洞明子星君身旁,兩名男弟子;
年長一位,約摸三十出頭,身形清削,頗有幾分清冷出塵之意;
年輕一位,二十五、六,一身青松白袍、腰佩亮銀絲絳,束高髻、戴銀冠,濃眉大眼、身姿挺拔,當得起一個英武不凡。
再看那熒惑星君一側,一男一女兩名徒兒;
男徒生得唇紅齒白,乍看至多二十出頭,一襲流云飛紗袍,襯出幾分飄逸之感;
女徒則更不必說,甫一亮相,便引得在座百余來客數十人引頸打量、為之驚艷。
此女一身霧紗飛霞裙,勾勒出曲線玲瓏;青絲半挽飛天髻、半垂柳腰邊,唇含珠、眉含笑,好一副一顧傾人城的美姿容。
四人就位,也不去看在場諸位,眼觀鼻、鼻觀心,顧自保持最完美的站姿,立于自家師父身旁 端的叫做一個,《身份》。
范賢也是第一次見到活的星君。
咳,并無冒犯之意。
只不過,此前星君的名號還只存在于聽聞、傳說。
大體來說,這兩位星君,一如他閑來無事時構想過的那般。
穩如青山、逸如云。
倒也不算故作姿態,兩位星君都很符合普通深藏不露高人的形象。沒有擺著太過高冷的架子,面對在場百余名修為都不算低的各大宗門、世家的一、二把手,絲毫不虛。
場子,鎮的四平八穩。
洞明子星君面帶笑意,高聲道:“多謝諸位心念司空山!”
一旁,熒惑星君微一點頭,不多重復,算以言表。
在場百余家宗門世家、三百多人,頗為齊聲道:“星君客氣!”
此前以隨侍弟子裝扮入得宮內,與其余門人站在四處等候聽用的范賢,被這陣勢很扎實地唬了一下。
這么有節奏的嗎?
隨后,洞明子星君與客位首座的幾個大宗門、大世家代表,寒暄一二。
而那位面容端莊的熒惑星君,卻只是靜靜地看著前方,目光偶爾落到某幾位來客身上。
此次,前來拜司空山山門的,除川州本土知名幫派、世家之外,來者甚巨。
青州、幽州、北州、南渡四州,河間、魯東、燕平三府,湖廣、江南兩道,以及津沽、關西、赤山等七衛…
總之,大盛天朝擁有高等戰力的中原武宗世家、玄門名派,基本都到齊了。
甚至,連鮮少露面、遠在西塞邊疆扎木河地區的玄門旺族庫依氏,都派出了七名玄修高手,前來拜會。
其中來頭最大的,當屬萬劍宗大公子顧非煙、枯山劍冢墨臨素、五斗涯神拳向無敵的義子向冀、徽州第一大世家鄺氏鄺云鵬,以及武道九旗旗主傳人…等等,不盡詳述。
這般盛況,當可算得上近三百多年來,江湖第一樁大事紀。
這便是,司空山百宗聚會、大德殿英豪匯萃。
洞明子星君簡明扼要地說了幾句開場白之后,便由客座首位上那位身材并不十分高大、面容一般英俊的萬劍宗大公子顧非煙,率先自我介紹。
流程之自報家門。
這個過場走的倒是干脆直接,并沒有范賢想象中的那么尷尬。
到底都是在各道、府、州最有排面的存在,能被派來參加此番盛會的,又豈會是沒見過世面的半桶水。
總結,來賓大致可以劃分為以下三種:
一、如萬劍宗這樣的江湖頂級豪門,派來的基本上都是下一代繼承者們;
二、頂級世家以及一流門派代表,要么是準繼承者,要么就是族內二把手、三把手這樣的居高位者;
三、與頂級比不了的中等意思門派、世家,基本都是繼承者加二把手,這樣的雙配;
所以,不難看出來。各宗門、世家,是拿本次拜會司空山一事,當作對繼承者的磨煉。
當然,其中必然有讓未來的話事人,先刷一波臉熟的目的。
另外,除了像顧非煙這種年輕一代里的頂級高手,身邊并沒帶個長輩保駕護航,其它的繼承者們身邊可都跟著個叔伯輩。
類似“九鼎山、彭遠,攜徒蔣友友,拜見星君”這樣的說詞,是最簡短、最通用的;
而像“青州神木堂副堂主、排山手鮑大明”這種自帶方位,還在名銜后頭強行加上江湖花名的自我介紹,則是比較少見的。
比例差不多占七點八成。
兩刻鐘不到的功夫,報菜名、咳,自報家門環節,正式結束。
洞明子星君含笑點頭,客套了幾句,便聽一位年紀頗長的烏發老者,面色嚴肅道:
“星君,吾等前來拜會,乃是因數月前貴山門遭遇橫禍這般令人痛心疾首之事。
只是不知,后續如何?”
一中年男人,附和道:“是啊!
我幫三月前便送來拜帖,不過,貴門因處理事務,無暇接見。因此,我幫在聽聞落星鎮修繕一新時,便又遣弟子送來拜帖。
兩位星君,我幫雖非大宗名門,在幽州也是能說上些話的。耳目消息,自不在話下,但凡有何需,星君只管開口。”
隔著兩丈寬,坐在這中年男人對面、一位身穿青灰道袍的白發老者,抖了抖衣袖,朝洞明子、熒惑兩位星君拱手道:
“吾星宿派,師祖輩便出自司空山山門。遭逢這般大事,吾派不及援手,老道心中難安。
星君大人,但凡有何所需,吾派于魯東地界,算有幾分薄面,自當傾力相助。”
角落里,范賢差點表情管理失敗。
納、尼,星宿派?
大爺,你們幫派老大是不是特別講排場,出場都自帶鼓風機的。
那自稱星宿派的老道,先前自我介紹時,只說了個道號,倒是沒提出身、跟腳什么的。
他話音剛落,登時響應者眾。
“我莊在河間府說話還中用…”
“我幫在福廣一帶,還蠻吃的開的啦…”
范賢聽的心底登時一樂。
五湖四海、天南地北,各種口音大雜燴,雖說不上吵嚷,但也挺夠嗆。
熒惑星君始終半垂不垂的眼眸,微微動了動,似是遞了個眼神給洞明子星君。
但見這位額隆如山、身高一般的老星君,緩緩起身,沖左右攏手示了個意。
“洞明子代司空山上下,多謝諸位關心!”
“星君莫要客氣。”先前那位烏發老者,又問道:“此事后續,星君可是不方便言說?”
范賢不禁又多看了那老頭一眼。
又有一中年婦人道:“是呀,星君大人。聽說夜襲貴山門的,居然有不少一、二品高手,此事當真?!”
“嗬,我可聽說,還有宗師境大能出手了呢!”
“我還聽說,不少世家子女,死于那夜。”
“嗨,這都不算什么。鄙人京都有位好友,官居三品,據他說,當朝獻王就是在那晚被刺殺,死于司空山門下的。”
“嘶,你是說,最受寵的那位獻親王?”
“可不就是那位…”
“皇子不在皇宮里待著嗎?怎么會死在外頭了…”
“還不是出來瞎溜達唄,閑的腚疼。”
一時間,各江湖門派代表們,將自己聽說的互相傳遞,來了一波現場信息交流。
離的較遠,范賢無法看清洞明子星君的眼神變化,不過,非常明顯的是,當有人提到獻王二字時,老星君唇角微微抿了一下。
這個微表情…
呵,有點意思。
而更有意思的是,那個追問落星鎮遭襲后續的烏發老者。
其實,早在此人初入大德殿之時,范賢便一眼看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