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西城衙署的風兒,格外復雜吶!
高堂上坐著的錢大人,與其智囊師爺,暗里交換了數次眼神。
兩人都漸漸覺得,自己越來越插不上話了。
‘本官只是個擺設吧,一定是這樣的吧。’錢大人如此想著,自嘲地笑了笑。
雖然他也是京都的官,可這城署衙門和京都府完全沒有可比性。
錢大人努力擺正心態,那邊年紀輕輕才二十一歲的從六品真.京官、蘇還真蘇大人,已經從邢捕頭、仵作、蘇家小姐以及嫌疑人范賢這兒,將案發經過及堂審過程,摸了個門清。
實際上,此案所有筆錄他一早就看過了。并且,西城衙署剛升堂,他的眼線就已經混進了人群里,暗中觀察。
進衙門之前,眼線便已將方才種種,詳述稟報。
蘇還真這么做,目的有二。
一,判斷錢大人是否徇私舞弊;二,為自己梳理整件案情,提供線索與思考時間。
心思挺細,年紀不大、城府不淺。
范賢一眼看破。
這位問句話就擺個滿分姿勢的燒包青年,從他有針對性地提問開始,范賢心底就有了大致判斷。
目前來看,此人并不是來將他這個嫌犯坐實、做死,給端王爺一個交待的,對自己沒有明顯的惡意。
聽罷眾人言,蘇還真成竹在胸,淡然一笑道:“錢大人斷案如神,邢捕頭慧眼如炬。”
“哪里哪里,蘇大人謬贊了。”該配合的錢大人,踩點應和。
邢捕頭也識趣地抱手低頭,“屬下只是盡忠職守。”
“錢大人謙虛了。本官初聞此案,也以為左老夫人是被人以鴆毒毒殺。
沒想到,短短半日,錢大人便撥亂反正。
不僅查清了左老夫人是死于誤食與體格相沖之物,還將罪魁捉拿歸案。
錢大人對得起懸于身后頭頂的,這四個大字啊!”
玉面推官蘇還真說的頭頭是道,透著股子浸淫官場多年才有的老成。這份氣質與其長相,相去甚遠。
錢大人下意識地扭頭看了眼身后、頭頂。
明鏡高懸!
“哈,哈哈…這個,下官慚愧!”
官路話說完,蘇還真直入主題。
“按大盛律法,疏忽瀆職、害人死命者,從重判流徙三百里、充補渠匠十年;
從輕,判原地充補渠匠、灰匠等匠職三年,另罰銀五十兩至五百兩不等。
錢大人,這三人罪責如何量刑,您怎么看?”
還跪在一旁的花滿樓廚子、銷單與跑堂,三個身子齊齊一軟,癱成了一坨。
老錢還以為沒自己什么事了,突然又被點了名。
“這個…這個,下官,下官覺得蘇大人說的對。”
對你個頭啊…蘇還真用看白癡的眼神,掃了老錢一眼,懶得再跟他廢話。
京都府過問下級單位西城衙署之案,不算僭越。他本就是掌刑名的推官,完全有資格給出判罰意見。
正要開口,一旁低頭沉思良久的花星南花老爺,站了出來。
“大人,老夫人暴斃一事,錢某人痛心之至。此事,與我花滿樓管理不當有關。
錢某愿自罰五百銀,以作左府白事之用,也算替這三個罪人表一表悔過之心。”
范賢一旁看著,左夫人眼中淚光閃動、面紗遮臉的左小姐則是別過頭去。
女人,神奇的存在。
最惹人愛,是她;最遭心的,也是她。
善良起來,你怎么捅她她都能原諒你;惡毒起來,一邊喊著大郎該喝藥了,一邊…
咳,說正事。
范賢覺得,此時還是得賣一份人情給花大叔的。畢竟,大叔也沒做錯什么,看在花多多小可愛的面上,沒必要明面上結怨。
至于柳氏,呵~
范賢溫聲道:“左夫人與左小姐要的是真相。
左小姐雖為女子,但卻有著男兒膽色,且為人中正。二位大人,要不聽聽左小姐的想法?”
錢大人目露感激地看了‘前嫌疑犯’一眼,心說這小家伙挺機靈的。
蘇還真兩眼一瞇,心說:這家伙腦子轉的比我還快?哼,也好,這話我不好說。由左家人自己把事了了,王爺那邊也算個交待。
左小姐與母親耳語幾句,起身摘下面紗,朝座上錢大人盈盈一禮、對蘇還真欠了欠身。
這一瞬間,蘇還真覺得自己的心,動了那么一下…又一下。
范賢倒是沒太在意人姑娘的顏值,只覺得瞧著挺順眼。
柳眉、鵝蛋臉,眼睛由于哭過紅腫惹人憐;挺拔的駝峰鼻,令這張端莊的美人臉,更為生動;
雙唇盈潤,膚色呈健康的暖白,儀態怡然;
不像一般的美人,她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沁人的溫潤氣質,不柔弱、不嬌媚、不凌厲;
她站在那里,就像一株安靜的君子竹,有種不在凡俗中的孤潔。
“小女左氏綰集。”
錢大人斂起看直了的雙眼,“哦,左小姐是本案苦主。有何訴求,但請講來,本…蘇大人,定會為你做主的。”
“請判這三人,充補匠人!”
“好好。啊?這…”不停點頭的錢大人突然反應過來,這可是最輕的判罰。
左小姐眸沉如水,道:“花員外罰銀,我左家收了。
這三人充補為藥匠,在我左府藥田服役五年。大人,可否?”
范賢心底連點數贊。
這位左小姐雖性高孤潔,卻也懂得人情世故。左家能養出這樣的女兒,想來那位不幸遭了毒手的左大人,自有不一般之處。
蘇還真瀟灑地將束發帶一拋,道:“好!就按左小姐之言!”
左綰集未去看這位玉面推官,只微微欠身一禮,“多謝大人!”
蘇還真正要去扶,又怕唐突佳人,伸出的手無措地縮了回去。
‘還以為這燒包老成油滑呢,呵,居然是個外強中干的嫩手。’范賢心底吐了句槽。
左綰集又沉聲道:“那么,我父呢?!”
蘇還真立馬魅力值拉滿,抬手一抖衣袖,道:“左大人舌苔發黑、舌下潰爛、七竅流血,符合鴆毒毒發致命的特征。
死因,當是鴆毒,無誤。敢問,左小姐,令尊沒有什么吃不得的體格相沖之物,吧?”
左小姐搖頭,又點頭,“我父食落花生無礙,也沒有別的不可食之物。
我認同父親是中鴆毒而死的,只是,誰下的毒?下在何處,又是何時下的?”
“勞煩小姐,可否將當晚宴席種種,概述一二?”
蘇還真問到了點上,左小姐有條理地從宴席開宴講起…
范賢正細細聽著,老娘突然往他身邊挪了挪,悄聲遞了句話。
“有人來了,氣機有點熟。”
范賢眼前一黑,腦門掛線。
這就來了?七爺派人來劫衙門了?
“六品鏡師、七品執刀,好像是…前幾天那兩只燕崽子。”
嚇死賢了!還好還好,不是七爺的人就好。
等等,燕衛?
什么操作?燕衛跑來聽衙門墻根兒?
范賢一心二用,一半心神聽左小姐說話,一半心神細思三千轉。
記憶達人左小姐,表達能力也沒毛病。壽宴上種種與其父左大人相關的細節,按先后順序、揀重點描述。
范賢注意到了一個細微末節的點。
但顯然,扮老陳、裝油滑的玉面推官蘇還真,此時只顧著在美人面前發型不能亂、姿勢要滿分。
智商已然被動下線。
“范氏、范氏子,此物之中何以有毒?”
蘇還真指了指柳氏送來的‘有毒屜子’及銀針,“昨夜,據邢捕頭所查,花滿樓上上下下所有小廝、管事,都不曾近左大人身側。
壽宴上,坐在左大人就近的,除左府之人,便是太醫院院判姚大人,及兩位醫官。”
言下之意。別人都沒道理殺害左良,現在疑點最大的,還是他們娘倆。
眼前案子不叫事兒,燕衛暗訪就不好說了。
范賢拱手道:“大人,可否勞煩哪位差大哥,去街上買五枚熟雞蛋。茶葉蛋,也可。”
錢大人不明所以,但這小伙機,他是越看越喜歡。遂支使了兩個腳程可以的快手,去辦這件小事。
不一會兒,蛋,來了。
范賢又從那個一臉不耐煩的仵作處,借了幾根銀針,剝殼、捏開蛋,將針插進蛋黃中。
片刻后,銀針黑了。
仵作的臉,也隨之又黑了幾分。
蘇還真的臉,也有點黑。不過,更多的是驚訝。
左綰集左小姐一雙黯淡的明眸,在看到銀針變黑時,漸漸亮了起來。
堂上,一片低呼、驚嘆與疑惑聲。
衙役們窸窸窣窣看不明白,自命高普通衙役一等的六位京字捕快,也都瞪大了雙眼。
“這…這這,怎會如此?”
錢大人夸張地伸長脖子,瞧著那五根黑針,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大喝道:
“此蛋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