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榮抱著懷中的三份奏疏沉吟良久,才道:“百官可都知道了嗎?他們是什么反應?”
老穆頭回道:“奏疏經過樞密院遞上來,群臣已是知曉,如今彈劾徐羨奏章已經堆積如山,百官欲殺之而后快,甚至有人要請求陛下剿滅紅巾都,已經有人迫不及待的上疏要領軍出征了。”
“嗯,給朕拿紙筆來朕要下中旨!”
老穆頭立刻搬了一個矮幾到了龍床之上,在上面鋪好黃卷,柴榮接過潤好的毛筆,一口氣寫完,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靠在被褥之上不停的喘著粗氣。
老穆頭撅著嘴吹干黃卷上的墨跡,目光迅速的掃過上面的內容,他不禁有些詫異,“陛下,臣與徐羨有幾分交情,原本該為他求情。
他破了遼國幽州大營是有功勞,可現在這個緊要關口陛下當著眼于內政,他已是犯了眾怒,陛下當下旨懲處他安撫群臣才是,陛下給的懲處太輕了。”
“朕這道旨意不僅能阻攔外敵,更是在處置內政。你以為朝堂上的那些人都是善男信女嗎?徐羨不是犯了眾怒,他是犯了眾恐,有他領著這么一群惡狼在外,朕的好臣子們還能老實安分一些。”
“只是陛下不該把紅巾都丟出去,若有紅巾都拱衛皇宮,那些心懷不軌之人總有幾分但忌憚。”
“呵呵…若是當年你受傷時先帝對你棄之不顧,你可有今日的忠心?讓這群連人都敢吃的驕兵悍將拱衛皇宮,怕是要不了幾天就敢擁立徐羨,你信也不信!”
老穆頭如醍醐灌頂,“陛下說的是,是俺糊涂!只是徐羨和趙匡可是有姻親關系,陛下就不怕他們勾結在一起?”
“不會!他們可不是一路人。”柴榮一手伸出一指,另外一手伸出五指,“徐羨是一個人,趙匡周圍可是一群人,即使愿意趙匡要和徐羨穿一條褲子,那些人也不干。”
柴榮似是舒服了許多,拿了信箋寫了一行字裝進信封里面,“這個用火漆封好,連同這道敕旨一同送到瓦橋關交給徐羨。”
見老穆頭走了,柴榮又寫了一道中旨交給李聽芳,“明日傳旨給禮部和太常寺,叫他們擇良辰吉日,給衛國夫人舉辦封后大典。”
滿朝的臣子都知道皇帝因為公主夭折而病重不起,怕是沒有幾日好活,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立新后,可轉眼又明白這是在給皇子們找靠山。
雖然這些皇子和符家姐妹并無血緣關系,但是作為正宮名義上都是她的孩子,再加上還有符彥卿這個外公,想要動皇子總得掂量掂量。
皇帝病重起不得身,冊封大典上僅有皇后一人,可是卻相當的隆重,該有的規矩半點也不差,先皇后也不曾有過這樣的待遇。
只是新皇后似乎并不開心,畢竟剛剛沒了親生的外甥女,很快自己就要做寡婦。可惜新后國色天姿,余生也只能在蕭薔之內終老,也不知道皇帝還能否行人道,不然史上就只能多一位處子皇后了。
一番流程走下來,新后終于回到中宮的大殿里,宮內的嬪妃、掌事的宦官宮女一一過來參拜,新后亦不吝賞賜,皇帝所贈的綾羅錦緞、金銀珠玉,過半都賞了出去一點也不心疼的樣子,叫上上下下的宮人歡喜不已。
到了黃昏時分,熱鬧的中宮終于停了下來,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斜射進殿中,落在一雙金絲銀縷織成繡鞋之上,繡鞋的主人身披霞帔頭戴鳳冠斜靠在寬大的座椅之上。她雋美的臉上寫滿了疲憊,美眸之中帶著些許的怨念。
咕咕…
肚子里面發出輕輕的聲響,符麗英這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沒有吃東西了,被李聽芳派來侍候的張德均連忙道:“殿下,時辰已是不早了,奴婢這就給御膳房傳膳。”
符麗英點點頭道:“好,在把公…梁王和四哥兒請來與我一同用飯。”
張德均聞言不禁面露難色,“這…不太合適,興許陛下回頭要來。”
符麗英并非是由嬪妃封后,她尚未出閣,今晚可以算得上是她的新婚之夜了,叫上兩個男娃娃過來攪擾確實不太好。
符麗英搖搖頭道:“不是說陛下起不了身嗎?今晚應該不會來了!”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攻門處有個尖利的聲音喊道:“陛下駕到!”
只見柴榮坐在步攆之上,由四個宦官抬著進到大殿之中,符麗英立刻領著宮人屈膝拜倒,柴榮躺在步攆之上,面色蒼白,口中不時的喘著粗氣,再無半分從前的英姿,只聽他用虛弱的聲音道:“都退下去吧。”
李聽芳招了招手,殿中的宮女宦官便都退了出去,還很體貼的關上了門,偌大的宮殿之中只剩下柴榮和符麗英兩人。
符麗英面無表情的問道:“陛下可用過晚膳了?”
柴榮點點頭道:“用過了!”
符麗英道:“那臣妾就扶陛下到里間就寢吧。”
“呵呵…”柴榮呵呵的笑了一聲,“朕此刻已是沒有那個本事了,來這里不過是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陛下只管說,臣妾洗耳恭聽!”
“難得你不恨朕,還肯聽朕說話。”
符麗英轉過身背對著柴榮道:“誰說我不恨陛下,不過既然成了陛下的皇后,自當盡人臣本分。”
“別怪朕,朕別無選擇,陽哥兒、四哥兒平時就和你最親,朕怕別人照看不好他們。”
符麗英的聲音驟然變冷,“不僅如此吧,因為臣妾身后還有位高權重、頗有威望的父親,可以成為陛下制衡滿朝虎狼的砝碼。”
“是!”
“陛下倒是不怕我父學楊堅,取大周而代之!”
柴榮搖搖頭道:“他不會,人人都說汝父野心勃勃,可朕卻以為他忠心赤膽,當年莊宗眾叛親離,彌留之時身邊所剩不過寥寥數人,其中就有汝父。之后無論誰當皇帝他都是忠心耿耿謹小慎微,悖逆之事要做早就做了,根本輪不到劉知遠和先帝。”
“呵呵,若家父是聽到陛下這樣稱贊大概也會臉紅。家父不是謹小慎微是謹慎過頭,若真有不測風云,陛下以為家父這樣‘謹小慎微’的人能為你保住江山庇護幼子嗎?”
“也許不能,朕也沒有把寶都壓在他的身上,還有韓通、趙匡和…徐羨,可叫你們母子依靠。”
符麗英身體微微一顫,“徐羨的事情,臣妾都聽說了。出了這樣的事情,難得陛下還能信任他。”
“朕并不那么信任他,他肚里有太多的小盤算,但是不妨礙朕利用他,有徐羨和紅巾都在外,縱使有人心懷不軌,也得對你們忌憚幾分。”
符麗英轉過頭來,眼中的恨意似乎能溢出來,“陛下立臣妾為后,便算是徹底的絕了他的念想,你以為他不恨你?”
柴榮卻笑道:“朕已經給他去信,告訴他你尚是處子。”
“你!”符麗英聞言粉面漲的通紅,她羞怒交加斥道:“陛下哪里是在利用徐羨,明明是在利用臣妾,你以為臣妾是什么人,會做出什么樣有損天家顏面的事情來!”
柴榮卻一臉的坦然,“那是你和徐羨的事情,朕要死了,管不了那么多,若能穩固大周江山,即使被后人笑話也無妨。”
符麗英氣哼哼的道:“先皇后在世時,常與臣妾說陛下是世間第一等的奇男子,現在看來她看錯了人,陛下和家父一樣沒擔當,你們完不成心中的煌煌大業時,就要把重任加之于我們這些小女兒的肩頭。”
柴榮淡漠回道:“朕要死了,麗英就不要和朕計較這么多了,只當是朕欠你的。”
符麗英滿腹的怨氣,被這一句化解了個干凈,她仔細的打量著柴榮,這確實是個快要死的人,事情已經無法改變,無論有多少的抱怨都無濟于事,她輕聲的嘆道:“陛下放心,臣妾一定照顧好梁王和四哥兒。”
柴榮鄭重的一拱手拱手道:“朕多謝你了!”
殿門重新的打開,宦官抬著步攆上的柴榮離開中宮,柴榮神情輕松的自語道:“總算又了卻了一樁事。”
見宦官往前殿的方向走,柴榮吩咐道:“不要再抬朕回后閣了,朕已經沒有什么要做的了。朕已經好久沒有和孩兒們說話了,此刻再不去就沒有機會了。”
“嘔!”看著眼前血淋淋的羊腸子,大魁不由得干嘔了一嗓子,眼淚都快出來了,嘴里抱怨道:“俺已是吃了好些天這東西了,弄得俺已都沒有胃口吃飯了。”
“惡心嗎?聽說那天你可是第一個動的刀,也是第一個往嘴里送,而且還吃的最多。韓令坤那人黑不溜的,聽說還不喜歡洗澡,你都能下得去嘴,這好好的羊肉怎么就不能吃了。”
“令公就不要提那晚的事情了,那天俺喝多了酒,心里氣不過韓令坤,也不知道怎得就朝他下了刀。當時烏七八黑的一堆人亂搶,俺也不知道吃了一塊什么肉,騷氣的很,現在想想還作嘔。令公就饒了俺,俺以后不吃人肉了還不行嗎?”
徐羨扭過頭來看向另外的一群人,“你們還吃不吃!”
一群端著牲畜內臟士卒齊聲回道:“請令公饒了我們,俺們以后絕對不敢再吃人肉了!”
徐羨重重的哼了一聲,“饒了你們?老子一沒打你們鞭子,二沒打你們軍棍,有什么好委屈的。老子的名聲倒是被你們給弄壞了,吃人魔王的名頭已經傳出去了,以后娶媳嫁女都難找到好人家。還有你陳牛兒,你不是還沒娶婆娘嗎?若是叫人知道你吃了人,你看哪個還敢把閨女嫁給你。”
跟兵大爺講什么禮儀道德禽獸蠻夷之類的大道理,不及說些關乎切身利益的事好使。
徐羨聲音一凜,“凡是吃了人的每人罰兩個月薪俸,以后但凡看見紅巾都的士卒敢吃人的,就直接砍了腦袋,老子賞他一百貫!”
“喏!”數百士卒齊聲應諾。
“既然你們有悔改之心,今天的羊腸子就不叫你們吃了,去伙房和眾人一同用飯吧。”
眾人將空碗里的羊腸子丟了,紛紛的去了伙房,李墨白笑呵呵的道:“令公寬嚴相濟,眾兄弟都心服口服啊!”
徐羨笑道:“我是害怕啊,若是罰得很了,擔心會落個跟韓令坤一樣的下場。”
他總算是是體會了節度使才有的憂慮,第一回對麾下士卒生了恐懼,潘美說的沒錯,這亂世里的兵將是兇器,用的好可以成就帝王大業,用不好會身敗名裂。
“令公多慮了,沒有你就沒有紅巾都,令公與紅巾都不僅是上官和下屬的關系,更是兄弟袍澤和衣食父母,哪個敢對你有歹心,會立刻被大伙大卸八塊。”
這樣的話也就是聽聽而已,若是當真了可能有一天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為了利益父子相殘兄弟相殺的事情太多了,更何況是袍澤兄弟衣食父母。
“某知道,你也去用飯吧。”
“嗯,令公,咱們什么時候回東京啊?”
徐羨笑道:“虧我以為你是個精明人,若換做你是皇帝,可敢要這么一幫人拱衛皇宮嗎?”
“這…那倒是,大概會被踢出殿前司,可也不能一直在瓦橋關呆著,實在不行就帶上紅巾都回橫海。”
“現在估計彈劾我的奏章都堆成山了,我若將紅巾都帶回橫海,八成直接要說我叛亂了。放心,陛下總會有所安排的。”
李墨白眼珠子轉了轉道:“就怕陛下將紅巾都拆分了,令公日后就沒了依仗,到時候只能任人拿捏。”
徐羨抹了抹唇邊的胡子,“陛下應該不會,當年朱友貞要拆分魏博軍把江山都給弄丟了,這個時候陛下不會冒這個風險,朝廷里也沒哪個相公擔得起這個責任,你只管放心就是。”
“徐令公可在!”
徐羨扭頭就見張瓊快步過來,問道:“是元朗兄找我有事?”
“不,是陛下的中旨送到軍衙了,趙令公請你前去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