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不是在負‘責任’么?”
“你你你…”織影指著他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最后泄了氣,坐了回去。
織影最不喜歡氣氛冷凝,主動找話來說:“她喜歡你的。”不然也不會有三生石上的字。
那四個古字寫得婉轉繾綣,劃連著勾,勾倚著劃,若非真心,又怎會有如此柔情寄托其中?
歸塵遲疑,卻不能否認:“…嗯。”
織影歪著腦袋:“你為什么不喜歡她呢?”
不是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嗎?
這個歸塵看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焉知不是和她那個師兄一樣是悶騷型?
歸塵微垂雙睫,凝著織影腰間的同心結,認真道:“情之一字,強求不得。”
織影默然良久。
她看過來,目光似憫如憐:“有什么辦法可以去掉這個三生訣?”
“或許,待我真正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就會消失吧!”
歸塵偏開,這樣的目光他不喜歡。有誰會喜歡被人憐憫同情呢?
何況,他只是被人喜歡了而已。
織影沒有發覺他的異常,反而展示了自己獨有的發散思維:“那你豈非要做了鬼女婿?”
歸塵轉過來,一副驚疑不定的表情。
然后…織影就開始掰著手指好心地給他分析。
“你看啊,這冥界除了上層的領導,就都是鬼身,而且這上層領導里,只有地母元君一個女子。哦,孟婆也是女子,不過她都可以做你祖奶奶了,那肯定是不合適!那么就只剩下一群鬼姬了…”
歸塵未免耳朵和心靈繼續受罪,順手提了近旁的酒壇子擋住了織影的臉,并高聲道:“為了祝福我早日脫離苦海,我們來共飲一杯酒吧!”
他沒看到酒壇后面少女的笑眼比星子還要明亮:“好啊!”
還沒喝上酒,織影已經開始興奮起來,捧著酒壇子大吐苦水:“我跟你說啊,我從小就沒喝過酒,后來就不能喝酒了,到了這里又沒有酒。我到現在都還沒嘗過酒是個什么滋味兒呢!”
說著她就湊到壇口仰頭就喝,這個姿勢持續了幾息,織影什么也沒喝到,她悻悻地把酒壇塞回給歸塵,抱著手臂從鼻子里哼出一聲。
歸塵狐疑地接了,發現入手輕巧,里面什么也沒有,眉毛不覺抽動了幾下。
適才他急著堵織影的嘴,竟拿了壇自己喝完的空酒壇給她…
織影睇著他,質問道:“你是不是都喝光了?”
“拿錯了。”
說話間,歸塵已拍了泥封,把酒壇遞給她。
織影前嫌不計,笑吟吟接了過來:“啊,謝謝!”湊近了聞,卻攏了攏鼻:“咦?這個酒怎么不沖鼻子?”
歸塵搔了搔鼻,望著流淌不息的忘川河:“這里的酒是這種,喝多了就習慣了。”
“嗯,是這么個道理。”
織影不疑有他,仰頭喝了一大口,全部含在嘴巴里,像只貪吃不厭多的松鼠,旋即“咕隆”一口吞了下去,姿態甚是豪爽,極具女漢子的氣派。
末了五官湊到一塊兒,舌頭吐得老長,痛苦道:“啊!好難喝啊!”
孟婆釀的忘憂酒其實后勁兒很足,歸塵喝了這些年,酒量算是練起來了,初嘗酒滋味兒的織影卻不同。
果然她把酒壇子抄在手臂和身側,道:“咦?歸塵,你怎么飄起來了?”她覷著眼,猶如一個坐在后排的高度近視的學生想要極力看清老師黑板上的板書。
忽而又似是悟了,很不優雅一手抱著酒壇,一手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兒:“哦!你們鬼都是用飄的!”
再然后,她就伸手探到歸塵腰間:“你打魔將的那個鞭子是什么做的?怎么跟條樹藤似的?我看著舞起來沒有小金烏那個火鞭子…”
沒說完就軟綿綿地倒在了三生石上,腦袋異常乖巧地低垂。
歸塵湊近了瞧她是否醉了,織影驟然抬起了手,一根纖長瑩白的食指直愣愣地指著他的鼻子喝了聲:“威武!”
不防之下的歸塵被她的聲音嚷得有片刻的失聰,但很快就沒事了。
他攤手在織影眼前晃了晃,沒什么反應,又戳了戳她掩在袖子下的胳膊,胳膊晃了兩晃,也沒別的反應。
歸塵長長地吁了口氣,將地上的幾個空酒壇掃到忘川河里,近處的幾只痛苦掙扎的孤魂游鬼趴在上面喘息,酒壇帶著他們順著河流飄遠。
歸塵又把剩下的幾壇重新埋了回去,然后才蹲回織影面前。
少女皮膚白皙,臉上有兩團紅暈,襯得她愈發明媚生姿。
她半張著粉嫩的唇,呵氣如冰,不同于自己身上陰氣的冰寒,那是一種雪峰上迎著日光的圣潔。
待她長大了,會比從前的似錦還要美。
歸塵這樣想著。
他凝神半晌,而后用力甩了甩頭,把這些雜七雜八的都甩開。
他的志向從不在這些。
歸塵定了定神,口中是織影從未聽到過的輕聲柔語:“已經很久沒有人和我說過話了,多謝你。”又似想到什么,面含無奈,“但你的那個師兄不會允許你記得這些。”
他把酒壇子從織影手里抽了出來,晃了晃壇子,把剩下的忘憂酒吞下肚,翻轉了酒壇,一滴也不剩,隨手又扔進了忘川河里。
歸塵袖子在嘴巴上一抹,注視著織影心里又羨又妒:“我喝了一千年的忘憂酒,怎么都忘不掉,你不用受此困惑,不該記得的,就忘了吧!醒了就什么都不記得了,多好…”
織影咂咂嘴,傻傻地笑了笑,天真無邪得像個孩子。
兩個人都沒有察覺到,三生石的第二層閃過一抹幽微的光…
而且,歸塵看著傻笑的織影覺得有些頭疼,她醉倒在這里,等會兒她師兄尋過來只怕會有麻煩。
可若送了她去別的地方,只怕他自己又要被迫跟著她,到時候不等她師兄殺他,他自己也會被太陽曬得魂飛魄散。
歸塵眼角余光里鉆進來一個人影。
那人影矮小,偏還佝僂著腰身,就愈發矮小得跟只冬瓜似的。
歸塵的嘴臉卻揚了起來,天不絕我也!
那人來到三生石前,看到歸塵,似乎驚了一下,瞇了瞇眼,才露出慈善的笑來:“是歸塵吶!”
腦海里不知不覺回想起織影那句“孟婆也是女子,不過她都可以做你祖奶奶了,那肯定是不合適”來,歸塵嘴角猛地抽搐。
他竭力把這些雞鳴鴨語趕出腦海,拱手與孟婆行禮,和煦地笑問:“孟婆婆這是從哪里來?”
孟婆仍端著張慈藹的笑容,口中卻是慎重:“今日宴會出了點兒小插曲,元君就讓大伙兒早早散了,老身就回來了。”
歸塵心道:宴會早散了,我都走完一個來回,捱完了兩通盤問,放倒了一個人,您這會兒才晃晃悠悠地回來,這速度委實不敢恭維!
他面露關懷:“這一程來去,婆婆的腿上可還好?”
“小子有心,無甚大礙。”孟婆老懷安慰地說道。
歸塵便不再與她問來候去,手掌指向織影,直入正題:“這位姑娘不甚暈倒在忘川河畔,我也不好送她去尋同伴,正好婆婆來了,就勞煩婆婆一回,將這位姑娘送離這里。”
地母元君下了封口令,孟婆也不去追究這個“不甚”是怎么個不甚,何況她深知歸塵的遭遇,他又一向不與他人相交,就答應下來。
孟婆過去看了才知道“這位姑娘”是位神女,而且是一位地位不低的神女。
能來給地母元君拜賀的神,再低又能低到哪里去?
她小心將織影攙了起來,因為織影比她高些,整個人就像一塊綢緞蓋在了她身上,孟婆卻驟然間挺起了后背,穩穩當當地扶著她離開了忘川河畔。
鑒于不知織影在天界的具體身份,她將織影扶去了議事廳的側廳后,就慢悠悠地回了望鄉臺近處的一間草廬。
待等織影醒來,身邊只有兩個面色慘白的鬼侍像兩根電線桿子一樣杵在原地。
織影問:“這是哪兒?”
兩根電線桿子不動不語。
織影再問:“我也怎么會在這兒?”
兩根電線桿子仍然不動不語。
織影:“…”
她捧著灌了鉛一般沉重的腦袋,摸索著在太陽穴上按摩起來。
這是怎么了?誰偷襲她?
哦,她看雎略進了議事廳,是打算去歸塵那里跟他打聽似錦的事兒來著,難道是雎略看她去了所以把她打暈了扔在這里?
織影越想越覺得是這樣,雎略向來是遵守能動手就不動口的人生信條,看到自己不聽話,肯定會動手的。
這個師兄…也太暴力了!
兩族議事完畢,冥界諸人自去處理魔族離開的后續,飛廉一出來就看見百無聊賴而把腰間穗子抓成一蓬枯草的織影,拍著雎略的肩哈哈笑道:“小丫頭等你等得不耐煩了!”
織影手上一捋,穗子登時變得油光水滑,鮮艷亮麗。
她走上前一陣擺手:“沒有不耐煩,沒有沒有!”
而后就立在雎略身旁,不再言語。
地母元君這回的宴會是多年來最熱鬧的一次,也是最轟轟烈烈的一次。
織影隨雎略一起離開了冥界。
經過忘川河畔的時候,織影偏頭往那邊看了一陣,只看到一塊青石,上面的字也不翼而飛。
雎略足下如飛,織影在他身后也不得不加快步子,沒等她回頭,已經到達了通道口。
這時歸塵才慢悠悠地從三生石后面飄了出來,眺望著到不了的遙遠,發出一聲低低的輕嘆。
※※※※※
時光總荏苒,歲月常匆匆。
等織影有閑暇再去冥界時,已經是六百年之后,六百年,也足夠她磨光好奇心,把這件事忘掉了。
當初司織一聽說她在冥界的事,心里又是欣喜,又是害怕,對雎略的謹慎處理則是萬分的感謝。
至此,織影就被勒令除了在司云殿或者有雎略隨行,哪兒都不許去。
可憐織影還未出過風頭,就被雪藏起來。
因此天界中人只知司云殿五部如今各有執掌,對影部神女卻沒有過多言語。
而司云殿有云族先祖留下的結界,從外面看只是層云疊霧。
并且為防天帝的探子混進司云殿,每次織影化作一朵平常的白云前去杜父山之前,得到司織囑托的曲覓就會來與織影閑話,待她走了,就扮作織影的樣子在影殿安棲,直到日升,織影才被雎略掩護著回司云殿。
至于小金烏。
原本來影殿為東華帝君討藕湯喝就夠掉面子了,他便騙了東華帝君的法寶來掩飾身形,偷偷地來,偷偷地走。
所以天帝只認為織影是個天賦平庸的,也就撤了派去監視司云殿的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