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無論如何胡鬧,也鮮少遭到師父批評。
凌若有些不好意思,她本非不肯用功修煉的人。便偷偷用余光瞄了師父一眼。“徒兒當時的確有些懵,未曾料想昔日一直照拂的花草竟會反咬一口。”
云中子正欲張口,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原本是想借此機會多教導幾句,好讓徒弟日后長些心眼。可是念在丫頭剛剛醒來,重話還是不要短時之內說盡。
于是轉了話鋒,提及他事。
“荒廢之境靈力稀薄,約莫是徒兒方才散播靈息時,才將它們徹底激發。”
凌若搖了搖頭,“不…不對,此事不該如此發展。縱是被靈力激發,它們該是徒兒的朋友,絕非敵人!”
聽少女如此激動的辯解,云中子深知這丫頭是在執拗。先賢有云“和而不同”,在這件事上他并不打算說服誰。有的事唯有親自走過、經歷過才會有更深的感悟。
小老頭將手放在徒弟頭上,輕輕拍了幾下。
“莫慌,為師知你心中所想。如你所言,金絲草本是一味藥材,又如何會有毒呢?”
少女一臉無辜的搖了搖頭,方才中毒時神識清明卻不能表達。如今人清醒了,意識卻又重回朦朧。
凌若本是個聰明丫頭,可唯獨在自己的事情上那般遲鈍。
“總不能是被人注入奇毒?”
小老頭搖了搖頭。一本正經的說道,“依我看,那些植物體內怕是被人注入某種能量才致變異。”
被注入某種能量?類似于毒,能短時隔絕神識與身體連接的…能量嗎?
以《冥島冊》的記載來看,尚可做到如此境地的,在八柱之中誰也無法企及。可記載終歸是記載,歲月悠久,諸事早已不再是當初的模樣了。
冷峻的顏容之上,眉頭緊蹙,兩道猶如平直水波的長眉也變得彎折。
不只是她自己,整個夢魂族都太過信賴冥島萬千年來的準則,赤誠并且毫無保留。殊不知有一半的柱族并未回以相應的坦誠。
無論作何延伸,但凡還在冥島,神智與精神方面的能力術法除卻夢魂族便只有憶靈族。
如果二選一,凌若當然毫無疑問的選擇司家。
“荒蕪之境的花草忽然功力大作已是讓人生疑,最令徒兒感到詫異的是它們根本不認得我,這種狀態有點像…”
重點在于后面,不認得人豈非是失卻神智?如此想著,心中不覺又是一驚。她就知道兜兜轉轉還是要轉回塘溪縣死尸的。
仿佛是之后所有事端的起點。
聽到徒弟小聲叨念,云中子知道她又繞進了死循環。
“唯有真正行動起來,才能從中得知背后的關系。既然已經察覺到異狀,便找出生變的緣由。”
異狀,與其說察覺到異狀,其實早就已經被卷入這場異變風暴之中,而且不止一次。
不管是過去在常世,還是如今在冥島,一切發生的太突然,根本來不及反應。
前一刻還歲月靜好,下一刻便險些被打成篩子。
電光石火,難以察覺。
凌若幽幽的吐出一口長氣,心中無限感慨。也不知是對方隱匿的太好,還是因為身處荒蕪之境,恍惚的以為在她的地界便掉以輕心。
但是無論如何,對方都已經提前出手,他們的處境十分之被動。
司大哥極具領導才能,殺伐果斷。萬事以效率為優,結果至上。對于放棄加入陣營的人,他絕不會放過,而是統一看作敵人。
契桃再次背叛凌若后,不用想都能猜到司大哥已經知曉前因后果,而且對凌若如今的狀況,諸如同伴、功法都知之甚詳。
如今契木久未回稟,定然知道棋子被俘,又不差人談判營救,十有八九是放棄他,準備和凌若一種攤牌宣戰。
可是有一點又想不明白,少女的眼眸不再明亮如水,而是薄紗遮籠,看著霧氣朦朧。
“荒蕪之境本是被遺忘的地方,平日不會有人關注,這里是只屬于徒兒一個人的樂園。”
小老頭走到凌若跟前,“徒弟啊徒弟,世間沒有密不透風的墻。何況,時過境遷,你又如何肯定此地存在的秘密就只有自己知曉?至少為師和老狐貍他們已經知道此地的存在。”
師父這是在說什么呢,他老人家和玉郎君之所以知曉,還不是因為她主動告知?怎么聽這意思,大有告密者出自其中的意味在?
少女不解云中子話中之意,但還是木訥的點了點頭,肯定了小老頭的言辭。
“你如何確認對我們說過的話,就一定還是秘密?何況時隔百年,徒兒就如此確定從未有人發現過此處?”
凌若聽明白了,小老頭的意思無非兩種。其一,他們幾人之中有內奸,但是一切發生的突然,而他們上島時間過短,可以排除。
至于其二,在凌若之外有人發現荒蕪之境。不僅如此,非常確認凌若多次來過否則對方不會連下毒都投放的如此精準,放在了毫無設防的金絲草之中。
“說起毒,徒兒方才不是沒事嗎,不像中毒的模樣。”
云中子一把拍起凌若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孩子,并非沒有中毒,而是及時離開對方操縱范圍,如今緩過來而已。”
所以,她這是劫后重生?!
不,不止于此。
凌若睜著她狹長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眨著。
然而小老頭卻是不解風情的說道,“眼抽筋了?”
少女的心無限翻涌,他老人家看不出自己這是在開心嗎?于是搖了搖頭道,“沒有…適才忽然想明白身上異狀消失的緣由。”
“哦?”小老頭一副好笑的神情的跟著下文。
“剛才師父您說這荒蕪之境的花草像是被人注入了某種能量,才群魔亂舞成了精。既然如此,定是因為徒兒遠離幕后黑手的操縱范圍,故此僥幸逃脫唄。”
正常來說,確定身中奇毒,便是深入骨髓,只能想方設法的解毒。從未聽聞還有毒中了一半因為距離太遠而自動消失的。
別說云中子覺得詭異,連說出此話的凌若也不可置信。
但是除了這個解釋,還有別的說法嗎?
再說“秘密”的傳播,無非是凌若作為當局者,思路固化。若是換在別人身上,就很好想明白了。
每逢沉思,少女都會煞有介事的捏起下巴,現在也不例外。
憶靈族…
早在她出島前后,記憶應當就已經被司大哥以“錮靈”提前封印,那么她此前擁有的所有記憶必然也是被他看過的。
借此知曉此地的確不足為奇。
如若真是這樣,司大哥掌握的信息遠不止于此。
都不用等契桃出賣,就對凌若,甚至整個夢魂族的秘密知曉的清清楚楚。
少女倒吸一口涼氣。
心中不由感慨:天吶,她到底是在與什么人為敵?!
無論如何,絕對不能再這般慢悠悠的了。
必須正面迎敵。
迎敵,想到這里又有點退卻,畢竟在冥島的對手除卻憶靈族的司家,還有契約之族和湮離族,以及不知是否歸降的巫家。
唯有將剩下的馭水族、寄時族和神山族全都拉上來,才有為之戰斗的資本。
凌若現在根本不敢想能不能贏,她現在想的是能不能打起來,打起來的話是否有余力對敵。
馭水族和寄時族因下一輩的關系,交情甚篤。而上一輩關系中夢魂族與馭水族私交也不錯。若是將此事和盤托出,結盟宣戰并不困難。
神山族那邊…
本來想著有山遠哥哥在,一切好說。可如今…山遠哥哥為救她已入困境,她都不知該怎么張口。
然而形勢瞬息萬變,又如何容得她思忖臉皮薄厚的問題?
這種時候,先有命,再講面子。
凌若想好了,她不是孤軍奮戰,身后尚有夢魂族支撐,等會她就施展意念傳送去剩余三家去談。
何況還有師父、小雪、玉郎君、少貞師兄和師侄。
想到這里,少女才想起與師父長聊至今,似乎忘了什么人。
“啊,對了,方才一切發生的突然,如今既然已經回到夢魂府邸,不知玉郎君和少貞師兄人在…”
她實在不是一名好的東道主,竟然把不遠萬里尋來的貴客、幫手撂在一邊。雖說剛才的情況,凌若與師父也是心知肚明的戰略性撤退,可又何曾料想會發生之后的事?
聞言,云中子點點頭,示意她且不用憂慮,“不用擔心,他們已經回到府邸。”
若是之前的冥島,任由二位如何閑逛她都絕不會有半句怨言。可如今四周暗藏殺機,根本說不準對方是敵是友。既然回來,卻也沒有現身,害她瞎擔心。
這種時候,但凡能被作為戰力的,全都需要上場,她可不希望在此期間再有生變。
不過想到那兩個人能安靜的回到凌府,說明…
“誒嘿嘿…”
前一刻還在抱怨,轉瞬之間竟然露出詭異的壞笑。念在對方二位正朝著她心中希望的方向發展,姑且不去計較細枝末節的小事。
云中子已經習慣自己徒弟忽如其來的神經,沒有做聲。
“師父。”
“說。”
“如若徒兒打算正面迎敵,可是現在就殺到司家門前?還是…在此之前稍作準備?畢竟…畢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與八柱族為敵,對他們知之甚少,生怕這般孤勇最終只剩被動。”
凌若毫不莽撞又仔細思忖的模樣讓云中子感到欣慰,然而火燒眉毛,已顧不得這么許多。
小老頭自顧自的走到方才幾人圍坐的八角亭,找到先前呆過的位置坐下。用手指了指桌子,又抬眸瞅著一頭霧水的凌若。
“嗯?”
“茶,口渴。”
“噢噢,是,徒兒這就準備。”
召出乾坤囊,尋出常用的茶具,擺好,斟滿,一氣呵成。
等一切都做好后,少女才頂起怨念的小眼神偷瞄師父,“都什么時候了,還喝茶,不是要說正事兒嗎?”
“徒弟能成長到如今程度,為師甚是滿意,可是有個毛病始終沒有改掉。”
“哎,難道在師父心中徒兒只有一個毛病嗎?”聽完,少女竟然有些雀躍,沒想到在他老人家心中,自己的形象如此良好。
這一問,給小老頭問住了。
這么大歲數跟個小丫頭咬文嚼字著實不合適,可不解釋清楚她還不得激動地上天?
搖了搖頭,懶得否認。也罷,自己的徒弟,偶爾夸一夸又何妨?
“不知徒兒哪里做的欠缺,還請師父明言。”
小老頭不徐不緩的嗯了一聲,“徒弟的焦慮總是偏離重點。”
“哎?”少女指著自己反問道,“合著,一直以來都操錯了心?”
云中子又沒做聲,而是吹了吹茶,一口飲盡。
如此行為也算是默認了。
只不過,酒可一飲而盡,算是豪爽。這茶嘛,是熱的,師父他不怕燙嗎?
本想著得道修仙者或許真的不會畏懼冷熱,可是看到小老頭一言難盡的神情,凌若憋不住笑了。
“咳,肅靜。”
“是。”聞言,少女立刻低眉順眼,坐在一旁側耳恭聽。
“以方才荒蕪之境的遭遇來看,對方根本不會給你喘氣之機。既然已經發起攻擊,馬上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徒弟你若是一直瞻前顧后,畏畏縮縮,恐怕不戰而敗。”
是啊,即便不是剛才,早晚也會中此伏擊。
司大哥是料定凌若時常去往荒蕪境,于是早早喂養殺兵。這次算是歪打正著,撞上還未徹底成形,具有完全能力的花草精怪,否則今日怕不是休息片刻就能恢復。
而在這之后,又還有什么在等著她…
聽師父如此言說,凌若愈加認識到事態之嚴峻。
而這一切尚未與母親匯報,在與其他三家交涉前,有必要將前因后果皆是明白。
先前總是擔憂會將他們牽扯入內,可如今已經被拉下水,若再不做打算繼續自傲和被動,整個夢魂族恐怕都要跟著陪葬。
時不待我,旦夕禍福。
凌若凝眸看向師父,與他老人家不只是有師徒關系,小老頭還是她的恩人。恩情還未償還,又怎能拖累他呢。
掙扎片刻,終于鼓起勇氣說出口,“師父,現在離開還來得及。說到底一切只是冥島內部的戰斗,您不必受此牽連。”
不料腦袋卻被劍背重重一拍。
“可知此為何意?”
少女搖了搖頭,“不知。”
“意為,自家徒弟只能被老夫打,其他人不得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