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莽哭著,不明白為何往日的情景會在兩界山上重現,但眼前一幕幕幻境卻不由得他,兀自演繹著——
正是清晨時分,他組織獵虎隊在莊頭集合。
阿娘一大早就起床,精心做好早飯,豐豐盛盛的,給他帶上。阿娘分明知道,他是鬼,吃不了飯的。阿娘做的飯,全給他丟到了山谷里。這飯,以后再也吃不上了。
陰天。
劉莽帶著一個小孩兒往莊子外面走。
“莽子哥,你要帶我吃啥好吃的。”
“你馬上就知道了。”
一出莊子,大王撲上去,一口把小孩兒吞掉,只剩一個腦袋。
遠處,莊子里一處墻角,阿娘昏倒在地上。
劉莽很長時間沒有帶活人出莊了。
介山之中,大王把他綁在樹上,用虎尾鞭笞。
山林蕩蕩,劉莽的嚎叫尖銳慘厲。
他身上全是漆黑色的鞭印,腐爛的傷口流出黑色膿血。
阿娘躲在遠處樹干后面,抽泣,抹淚。
大王余光瞧了過去。阿娘藏了起來。
在更遠的地方,似乎還有一個人影望著阿娘,阿娘全然不知。劉莽使勁兒瞧去,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樣。
晚上,回了莊子,阿娘躺在床上,紅著眼睛,輾轉難眠,直到天亮。
一大早,阿娘背著竹筐出去,也不知去了哪里。
劉莽忽然想到:有兩次,莊子里面有人失蹤,后來發現是被老虎吃了。劉莽沒有出手,誰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會不會是阿娘…不會的,劉莽下意識想到。絕不會。關于這件事,問大王便清楚了。但劉莽不敢問。
幻境繼續上演——
數不清有多少次,阿娘望著村子里的姑娘愣神兒。她最愛看的就是阿雪和劉燕芝,看著看著,眼睛就紅了。
阿娘偷偷溜到劉有勝家門口,扒著門縫看。
院子里,劉有勝阿娘邊曬太陽,邊給阿雪縫被子,和阿雪嬉嬉笑笑說話。
一會兒,劉燕芝哼著歌,遠遠來了。
阿娘匆匆離去。
莊道上,劉有勝阿娘小跑著,來到劉莽家里,滿面紅光,喘著氣,
“莽阿娘,阿雪和有勝要成親了。辦事的時候,你一定要來啊。”
“啊,好事啊…一定去,一定去。”
劉有勝阿娘離去。
阿娘來到自家庫房,把她和阿耶準備好的彩禮一個一個翻了出來,擦干凈,又放回去。
劉莽忽然想起來,自打那次從介山里回來,阿娘再也沒有催過婚。
這一日,阿娘又在家中翻彩禮,手里面拿著給兒媳婦兒準備的新衣裳,給娃娃準備的肚兜,忽然畫面一黑,阿娘的腦袋掉到地上,身子不見了。
過了很久,外面傳來哄吵的人語聲,似乎是隔壁劉有勝家正在張羅婚事…又過了不知多久,聽見了劉燕芝的聲音:
“有勝哥,你們家門外…門外死人了…”
地板上,阿娘的臉,還在微笑著。
幻境至此,戛然而止。
劉莽哭的昏天黑地,眼淚卻半點流不出來。倀鬼是沒有眼淚的。
他吐了些黑血,爬起身,
“大王,您心疼您的娘,我也想孝順我阿娘。您分明答應過小的,留下阿娘性命,為何又要翻悔?”
惡虎道:“你娘不是我吃的。”
劉莽身子一震,
“不,我明明看見了…我阿娘脖子上的齒…”
“我不管你看見了什么,你娘不是我吃的。我懶得和你廢話。”
劉莽怔怔瞧著身前黑虎。做了幾年倀鬼,他了解大王的秉性,雖然暴戾好殺,但極重信義,從沒有出爾反爾。
劉莽滿腦子都是疑惑。
如果不是大王,那么究竟是誰殺了阿娘呢。
劉莽回想幻境中最后一個場景,雖然兇手并未出現在畫面里,但時間肯定是劉有勝結婚那日…那日,離他家很近,又有高強的本領,能夠干脆利落割掉阿娘腦袋的人,只有兩個:一是劉有勝,二是阿雪。
兇徒砍掉阿娘的腦袋之后,又故意在傷口上割出老虎的齒印,偽造了阿娘被大王咬死的場面,目的一定是讓自己背叛大王。那么,兇徒一定曉得自己的倀鬼身份。如此一來,答案已經非常明顯,兇徒就是劉有勝。
是了,方才,有一個人影曾經出現在大王鞭笞自己的幻境中,想來也是劉有勝。他早就曉得自己成了倀鬼,卻一直按兵不動,多半是因為揭破自己也無用,反而要打草驚蛇。直到他也發現了斷石碑之密,才果斷出手了。
這里面有一件事很奇怪。劉莽之所以會綁著劉燕芝去介山里,是因為昨晚有人托夢與自己,要他帶著劉有勝阿娘和劉燕芝過去的。只不過,因是劉有勝忽然回來了,時間緊迫,他才只拐走了燕芝。
可劉有勝又是怎么算到,自己會在半路攔截,繼而事先就帶上了阿娘的頭顱和那面鑒倀鏡,來對付自己呢。
不管了。總歸是劉有勝殺了阿娘。惡賊啊惡賊,我若是不殺你,這萬惡的倀鬼當著還有什么意思。
“你的事結了,跟我走罷。”惡虎道。
“沒結,小的要為阿娘報仇…是劉有勝殺了我阿娘,懇請大王相助——”
“走罷。”
劉莽話沒說完,惡虎把他叼了起來。
一人一虎順著山道,接著往上走。
行了百余丈,忽見不遠處,一個身著袈裟的和尚騎馬而行,身旁有個赤條條猴子背著行李。
又見一只猛虎自山上咆哮剪尾而來,嚇得和尚勒馬直往后退。
惡虎眼瞧著猛虎,頓時覺得親切。待它來得再近一些,便認出來了。
“娘啊,這是我的娘。”
連忙向著那猛虎撲去,一撲卻是給撲空了。原來,和劉莽阿娘一樣,這也是一道幻影。
便聽那猴子說道:“師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放下行李,耳朵里拔出一根針兒,迎著風,幌一幌,便成了碗來粗細一條鐵棒。
猴子拿棒在手,笑道:“這寶貝,五百余年不曾用著他,今日拿出來掙件衣服兒穿穿。”說著,拽開步,迎著猛虎,道聲“業畜,哪里去。”
便瞧那猛虎蹲著身子,伏在一片塵埃里,一動也不敢動。卻被猴子照頭一棒,打的腦漿崩裂,牙齒散落一地。
惡虎見此情形直是目呲欲裂,朝著那猴子連撲幾下,通通白撲。
和尚嚇得滾落馬下,失聲道:“天吶,天吶,劉太保前日打的斑斕虎,還與他斗了半日;今日孫悟空不用爭持,便把這虎一棒打得稀爛。造孽啊…造孽。”
猴子把死虎拖到和尚面前,說道:“師父稍等,看我脫下他的衣服來,穿了走路。”
“他哪里有什么衣服?”
“師父莫管我,我自有處置。”
便瞧見猴子把拔下一根毫毛,吹了口氣,“變”,毫毛就變成了一把牛耳尖刀。
猴子從虎腹上挑開皮,兩手一扯,竟就扯下一整張虎皮來,剁去了爪子,割下腦袋,切成個四四方方一塊虎皮。
惡虎見此情形,連聲怒吼,吼著吼著,聲音里面便多了一些哀嚎,在空曠山路上回蕩。
猴子提起虎皮,稱了稱,說道:“闊了些兒,一張可作兩張。”
拿過刀來,把虎皮又裁成兩張。收起一張,把另一張圍在腰間,又從路旁揪了一條葛藤,緊緊束住,遮住了下體,與和尚說道:“師父,咱們先走吧,到了哪戶人家,借些針線,再縫不遲。”
說完,把鐵棒捻一捻,又縮成一根針兒,收在耳里,背著行李,請師父上馬。
一人一猴一馬,說著笑著,消失在幻境之中。
惡虎瞧罷,心潮起伏半晌,暗道:“幾年前,我做了一場夢。夢里面,有人告訴我,殺死我娘的人,就在劉家莊,名叫劉伯欽。又與我說了我娘死時的慘狀,便與方才幻境中的差不離。只不過,在這幻境之中,動手的分明就是這個叫做孫悟空的猴子,而不是劉伯欽。
如此說來,我圍著劉家莊這么多年,竟是報錯了仇,殺錯了人。”
想到這些,心中難免有些悔意。怪自己沒有多加考證,便來復仇吃人,吃不著仇人,卻是吃了一堆仇人的子孫。到頭來,還吃錯了。真是個糊涂蛋。
轉而又想:“有什么好后悔的。老虎吃人,天經地義。我原先不就是吃人長大的,不過是后來修煉有道,怕沾太多因果,才漸漸少吃了些,就當把欠下的人肉都補上了…做便是做了,我絕不后悔。”
正想著,幻境又是一變,只見深深山林之中,臥著一只幼虎,看模樣年歲極小,四肢尚不能直立,已經餓成皮包骨,瞧著離死不遠。
遠處行來一人,手執鋼叉,腰懸弓箭,頭上戴著一頂花斑豹皮帽,身上穿羊絨織錦衣,腰間束一條獅蠻帶,絡腮胡須,吊睛眼,看著頗為兇煞。
其人身上散著一股熱氣暖風,惡虎察之,只覺得甚為熟悉,便想起不久前,正是因為這樣的暖風從劉家莊飄飄而出,自己失了畏懼,才敢潛入莊子里面吃人的。
而他之所以不在人多之處現身,也正是因為那劉家莊的人聚的多了,數目過五,身上便聚出這般熱氣暖風來,叫他不敢靠近。
那人見這幼虎,下意識彎弓搭箭,便要將那幼虎射死。
眼看箭矢要出,卻聽那人說道:“罷了,罷了,今聽長老教誨,叫我少作殺孽,免得我亡父地下不安。”
說著,又把弓箭收回,“不過,我要與你講清楚了,我今日放你一條命,可不是要你日后去吃人的。你且記下我的名字,我叫劉伯欽,從前是專殺老虎吃的,從今往后受長老教誨改過了。你這小虎崽子,以后吃野獸可以,吃人不可以,若是叫我知道,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他說話雷聲震天,直叫那幼虎顫顫發抖。
末了,便瞧見幼虎連連點頭,自然是答應了。
劉伯欽笑道:“做人要一言九鼎,作虎也要講誠信,你今日應了我,以后可要說話算話,絕不反悔。”
說完,又從背兜里拿出一塊兒生肉,扔在幼虎眼前。
幼虎顫巍向前,抓著生肉,嚼了起來。生肉進了肚里,化作一股暖流,終究救活了它的命。
值此,幻境在變,那幼虎漸漸長大,眼瞧著便是好大一只,與這惡虎竟然長得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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