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怪物搏斗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也變成怪物。
——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在凝視你。
林夏彥清晰地記得,在獲得三島獎的那一天,老師拿著他的那本得獎作品,笑容欣慰卻目光復雜地說出了這兩句尼采曾經說過的話。
那個時候,林夏彥還不明白為什么老師會那么說。
而現在,他覺得自己大概是明白了老師的擔心。
在知道鄭秀晶可能因為劉燦榮做過些什么而出事的時候,他被內心里的那份愧疚感壓斷了心弦。
一拳砸出去,不只是因為憤怒,還因為恐懼。
從前的他,一向覺得自己沾染的那些事情就算危險,也不會有切膚之痛這樣的感受。
所以,他才可以在自己想要的進度上“狂飆突進”。
曾經說過讓鄭秀晶給自己一些時間,林夏彥對于在墓園的那一段記憶盡管不敢回想,卻始終深刻。
對于他來說,那個人太美好了。
然而,他卻發現自己正在慢慢“墮落”。
為了殺死怪物而變成怪物,他沒有想過要這么做,可結果已經擺在了眼前。
所以,他躲了起來,躲在了名為鄭秀妍的世界里。
他發現那個世界可以溫柔地包容自己的陰影。
明知道自己做的不對,卻在第一次有了“只是一次就好”的想法以后,不可控地放縱了自己。
就像年少的時候喜歡吃巧克力,那一整板巧克力本不該一口氣吃完,然而卻在咬了幾口以后,總想著“再咬一口,讓巧克力的形狀變成整齊,然后再收起來”這樣的想法。
于是,一口接一口,等到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巧克力已經快要吃完了。
與吃巧克力相似,但又不同的是,現實的此刻里,他“咬”到了自己的手,“咬”得鉆心疼。
他確信的是,自己剛才的那一拳當真是帶著“想要打死劉燦榮”的心情去的。
在事情有眉目之前,不應該找劉燦榮。
但他已經完全拋開了這樣的念頭。
只要能找到那個人。
一邊壓抑著自己腦海里那個惡鬼“反正他也不會告訴你,不如打死他”的聲音,一邊收起已經滑落到袖口附近的蝴蝶刀,林夏彥攥緊了拳頭,手臂輕輕顫抖著。
在他的對面,劉燦榮躺在地上,掙扎著爬起來,抹了抹嘴角的血。
“林作家這是做什么?再著急也不能動一個無辜的人吧?”
林夏彥的那一拳下手極重,劉燦榮覺得自己耳邊像是有一群小鳥在不停地叫著,整個人都暈頭轉向。
可是,這并不妨礙他咧著嘴角,挑著目光去看林夏彥。
得意的,發狠的,仿佛是要吃人一樣的。
“劉,燦,榮。”
雙手抓住劉燦榮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林夏彥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從他這里得到任何關于鄭秀晶的信息了。
其實只要劉燦榮現在報警,林夏彥就一定會被帶走。
可是,明知如此的林夏彥還是克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情緒,出了劉燦榮。
那些黑色的、鉛塊一樣的情緒,那些被鄭秀妍已經開始慢慢安撫下來、慢慢柔和下來的戾氣,因為“鄭秀晶”這個名字再一次掙開了所有的束縛,像是那個惡鬼一樣,在“林夏彥”的心里,在“林恩旻”的身體里,瘋長著蔓延到了他的整個意識。
凝視著深淵,等到林夏彥真正發現自己被深淵所凝視的時候,他感覺自己似乎已經要墜落下去了。
為了查找真相,他下令做過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他知道那在公理上是錯誤的,所以一直心有不忍。
而現在,只要能找到那個“美好”的人,他會毫不猶豫地把藏在袖子里的蝴蝶刀送進這個人的頭顱里。
“我理解林作家著急的心情,所以我不會報警,林作家還是抓緊時間去找人吧。”
用諷刺的“善意”笑容釋放著心里最大的惡意,劉燦榮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沒有扭曲,只是覺得心里無比暢快。
李智旻曾經說過他在小節上看不開,他從不承認,但也從不否認。
所以,他才會用這樣的方式激怒林夏彥,為了心中情緒的發泄。
因為駕車的緣故,林夏彥戴上了藍牙耳機,后來一直都沒有顧得上摘下來。
現在,耳機里傳出了聲音。
“劉燦榮,如果她有什么事,你就給自己準備好后事吧。”
雙手一甩,把劉燦榮重新扔回到地板上,林夏彥粗暴地打開辦公室門,然后走出去輕輕地闔上了。
“進展。”
只說了簡短的一個詞,林夏彥面無表情地穿過辦公區,快步走向電梯的方向。
“重治已經暫時黑進了系統,目前沒有發現出入機場的記錄。”
對于這樣森嚴而帶著殺伐氣的林夏彥,緒方真綾并不陌生。
那一場把藤原家連根拔起的行動,她是從始至終都在旁觀。
林夏彥做了什么,怎么做的,她非常清楚。
林恩旻看起來脾氣不太好,性格外放,甚至有時行為粗糙,喜歡的事物也不如林夏彥那么有格調。
可是,林恩旻那個被陰影填滿了的心中,其實心底深處滿是陽光的痕跡。
林夏彥看起來脾氣溫和,有禮有節,在外人眼里堪稱是“君子”的風范。
可是,林夏彥的眼神騙不了緒方真綾,那雙藏著心事、總是讓人看不透的眼睛深處,照不進去半點陽光,只是一片沒有顏色的空無。
緒方真綾已經努力地給那一片空無染上了一點陽光的色彩,她認為自己可以用上十年、二十年的功夫讓林夏彥有所改變。
她也認為林夏彥和鄭秀晶、鄭秀妍的交往可以助推達成這個目的。
但是現在,似乎努力白費了。
不,或許不只是白費了,以前只是沒有顏色的空無,而現在卻是鉛色的、長滿了荊棘的鋒利。
緒方真綾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在林恩旻精神的框架里穩定了十二年的林夏彥,要失控了嗎?
尤其是在這個林恩旻沉睡的時候,林夏彥如同渡邊心太曾經說過的那樣,慢慢地向著讓人擔心的方向變化了。
——如果控制不住,那就只能殺死這個人格。
渡邊心太給她私下里說過的話在腦海里一閃而過,讓她的氣息也亂了幾分。
“告訴重治,如果有必要,就可以用刀,一切后果我來處理,讓他全力去做。”
“先生,你是說…”
緒方真綾有了一瞬間的猶豫,哪怕是她的故土,他們這樣的人也從來都不會輕易地就用打刀這樣的刀具。
即便是被稱為地下街那樣的地方,不講道理的小混混們也知道先把匕首收起來,用棒球棍看看能不能解決對手。
然而眼下,林夏彥這是要在他們的異國“全力以赴”了?
緒方真綾非常清楚,自己的哥哥齋藤勝賴身邊的近侍沒有一個不是狠人。
齋藤重治之前的輕傷,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出于不能全力施展的緣故。
所以,林夏彥這句話是當真的嗎?
“只要能見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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