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9 永夜霓虹19
這個發現純屬偶然。
蘭疏影無意間碰到書桌抽屜的鑰匙。
花紋里載了少許積灰的舊鑰匙，居然在鎖眼里活動了——不是嚴絲合縫的，聲音也有細微的不對。
她把“鑰匙”拔出來，拆掉外殼，發現了一個u盤。
五小姐在里面存了大量關于祭祀的資料，包括宗祠祭祀、海神祭、活祭等等。巧合的是，她也提到隱霧島的俯瞰圖酷似盤蛇，并且多次去各場館查閱資料。
每個人的想法卻是不一致的。
五小姐的調查方向與蘭疏影不一樣，而是平穩地拐了個彎。
沒有指向蛟龍是否存在的問題。
五小姐更在意祭祀用的貢品是什么。
她斷言島上長期存在著用活人祭祀的行為。
這跟活祭不一樣。
活祭是驅趕魚群到蛟口附近宰殺，人祭更殘酷，因為祭品是郭氏族人。
想想看，前一天見面還在跟人打招呼，第二天你聽說那人“暴斃”了，他從此消失，可你知道他明明很健康，不可能因為急病去世。
你忍不住想了解他真正的死因，隨著愈發靠近真相，你擔心下一個死者會不會是自己。
——這是五小姐經歷過的。
這個女孩很清楚自己的生活環境里很難有隱私，就算她把u盤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用最不起眼的形態遮掩，還是有可能被家主的人搜到。
人祭，絕對是不能宣之于眾的秘密，要是讓家主知道她查過這個，由此懷疑她的動機，那她多半會被迫“消失”。
在蘭疏影看來，多半是為了提供一個合理的動機，五小姐在資料里放了一份詳細的診療記錄。
從最初懷疑自己被人催眠，寫到她做了哪些方案去解決這個問題，最后當然是成功了。
至于她查到的這些信息，只不過是尋回記憶途中的附贈，事屬機密，她在記述中強調了絕對沒有告知任何人。
“您仔細回憶一下，當真從來沒用活人去祭海神嗎？”青春正茂的女孩坐在窗臺上，慢悠悠地發問道。
被提問的女人緊捏鋼筆，渾然不覺指尖的墨水印記在擴大。
她瞪著蘭疏影，隱約能聽見她的牙齒輕微摩擦，唾液緊張地滑過食道，總之，那是色厲內荏的樣子。
蘭疏影彈了一下懸在身側的風鈴，細線在空氣里蕩開漣漪，晃動的軌跡仿佛在暗示什么。
她微笑著開口：“阿姑應該知道，我真想問，您躲不掉的。”
阿姑緩過神，冷道：“想催眠我？笑話，你覺得外面的人都是擺設？子珊，你不是小霓，他不會什么事都縱著你，自己考慮清楚！”
蘭疏影明白她的意思。
外面的人？那是郭子夜放在這兒看著她的，但如果有人打算對阿姑不利，他們就是保護她的。
在自己地盤上借別人的勢來壓她，蘭疏影不得不想這個女人越活越回去了。
她氣定神閑道：“海神廟是阿姑的地方，怎么落到這種看人臉色的地步，經營十幾年的成果這么輕易就被人拿走，還挺可惜的。”
“看來當年阿姑的姐妹們一個個都是活菩薩，爭著搶著把出頭的機會讓給您…精準扶貧，讓人感動。”
她一個臟字沒帶，效果卻比一口一個“廢物”更扎心。
然后她很不見外地給自己泡了杯花茶，笑道：“您生過一個孩子，聽說是死嬰。”
話鋒一轉。
“可我不信。”
阿姑聽見“孩子”這個詞，頓時臉色微變，但還保持著鎮定。
蘭疏影繼續陳述事實。
“您把孩子交給一對夫妻帶走，十幾年，享受了有的人作為親生兒子都沒體驗過的親情，鳩占鵲巢，要是大哥知道這件事，他會不會，有點，不高興？”
到這兒，阿姑控制不住驚色，叫道：“你閉嘴！”
“我哪里說錯了？”蘭疏影端詳她神色，了然道：“噢，知道了，他就是大哥用來要挾你的東西？”
蘭疏影再也不給她留面子。
“你為了保全親生骨肉，假稱孩子早夭，私下把他交給大伯撫養…人在袁家長大，真是好命，假如他一直在隱霧島，那他現在應該在海里，在祠堂，還是在隔世樓？”
“啊不是…阿姑能掐會算，據說很會討海神喜歡，或許你早就認定這孩子才是最合適的祭品，他該被送給海神，對不對？”
少女嬌艷的容貌沾染了花茶的水汽，如同毒霧里的野玫瑰，根根尖刺掛著劇毒，字字句句直扎人心，讓人只想把她的根拔出土地，燒得一點不剩才能解恨！
“閉嘴，他不是祭品，不準你再提他！”
護犢的母豹子被激怒了，瘋了一般撲上來，被蘭疏影擒住，一邊是深居寺廟養尊處優，一邊是正當青春身姿矯健，她輕易制伏了阿姑。
左輪與肌膚相觸的時候，女人瞳孔里映著的人似乎變了，無論動作還是神態，眼前的少女都像極了前幾天來過的另一個人。
她險些分不清記憶和現實，也沒心思去費解這位五小姐到底怎么得了那位的好感，攥緊拳憤憤道：“你們為什么不肯放過我？”
有人站在門口拍手，嗓音清朗帶笑：“好問題。”
蘭疏影不意外他會來——早晨她在附近看見他的改裝車了。
松開阿姑，槍口指向地面再收回去，蘭疏影順手端過那杯還未入口的茶，禮貌問候：“大哥。”
他露面后，阿姑徹底沒了聲響。
郭子夜同樣不見外，給自己沖了杯冰茶，眼也不抬地問：“怎么知道的？”似乎已經聽了個全程。
蘭疏影認真道：“我被人催眠過，最近才解開。”
郭子夜饒有興味：“所以呢？”
蘭疏影看了他一眼，長話短說：“小時候，我看見阿姑把一個人推進祠堂后面的地窖。”
這是五小姐自稱通過治療找回來的記憶，記在那個u盤里。
能去祠堂的人，對那個地窖都不會感到陌生。
就拿郭子夜這趟帶回來的東西來說，該獻給海神的那部分，這段時間已經陸續填下去。
“被推下去的是誰？”
蘭疏影搖頭：“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我不記得長相了，只知道他和阿姑平輩，孩子的事也是他說的。”
郭子夜哦了一聲，轉頭吩咐抱著武士刀的柊：“跑一趟隔世樓吧，讓她看看那年是誰運氣這么差。”
蘭疏影皺眉：“我也可以直接問阿姑。”
女人背脊輕微一顫，然后肩膀塌了下去。
此一時彼一時，她呼風喚雨的時代早就過去了，怒氣上涌的時候她敢張牙舞爪，現在冷靜下來，不敢在能決定她生死的人面前放肆。
郭子夜否定了這個帶有侮辱性的提議。
但不是出于善心。
“不用，記憶也會騙人，我更喜歡不會騙人的東西。柊，盡快找出來。”
青年走后，蘭疏影提了幾句自己對活人祭祀的揣測，目光落到郭子夜微翹的嘴角：“你…好像不覺得意外？”
“唔，雖然我沒像你這樣親眼見過，碰巧也知道一點，譬如…”
他笑得古怪，賣了個關子：“你等會就知道了。”
蘭疏影抿了口茶。
那就等吧。
柊不到半天就回來了，帶回一盒手抄本，郭子夜挑出幾本，嘩啦啦翻著，偶爾折一下頁角，遞到對面：“你看看。”
蘭疏影：“…”你怎么這么熟練啊。
郭子夜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頭也不抬地說：“唯手熟爾。”
他派柊去偷東西不是一回兩回了，隔世樓不是警戒程度最高的地方，那里的文件他見過不少，偶爾碰到過莫名其妙“暴斃”的人員名單，就是他剛才折出來的這些。
換句話說，人祭的事他早就知道，只是懶得管，只要沒把主意打到他頭上，他很樂意看見同輩里多淘汰掉一個。
蘭疏影翻了翻：“我不了解情況，他們除了都是郭家人，還有什么共性嗎？”
郭子夜笑：“這還不夠？”
蘭疏影沉吟道：“總覺得還有別的，咱們在樓外求生，他們在里面不可能爭著求死，選祭品應該有個章程，或者什么標準…”
郭子夜深深看了她一眼，提起另一件事。
“最開始我們只需要一個家主，三代以后開始有女家主，不知道你發現沒有，就是從那時候起，族譜上出現了一群天生殘障畸形的人。”
“他們就是隔世樓第一批住戶，全部活不過二十歲，沒有留下子嗣。你想，因為什么？”
蘭疏影直皺眉頭。
那顯然是近親繁衍后代的結果，歷史上也有過，多是為了追求血脈上的純粹和尊貴。
隨之而來的一大批畸形兒，按家族的標準來說，他們不配參與繁衍。所以，隔世樓最早就是用來給這些人安樂死的地方。
郭子夜繼續說：“又過三代，大概是發現達不到他們想要的某種效果，類似的‘廢品’大幅減少，可是家主制度回不去了，一直傳到今天。”
想要的效果…
蘭疏影已經明白了。
曾經有人支持近親結婚，甚至弄出雙家主分管內外的怪異制度，側面反映了當時鼓勵姐弟、兄妹結婚生子。
再到今天，老爺子為了博士的基因科研項目處心積慮，目的都是一樣的——
最純粹的血脈。
只有承載這種血脈的人，最適合當活祭品。
再結合一代家主和蛟的淵源，這種血脈很可能是最貼近那位家主的基因。
這樣的話，袁道長后半句話也對上了——用“仙人血”供養蛟龍，仙人血是什么？就是最像那位“郭書生”的一個個大活人！
要是供不上，郭家根基可能會動搖，是關乎島上萬千生靈存亡的大事，一旦牽扯的人命足夠多，少數人就顯得很輕。
輕得不值一提，隨便往地窖里一填就算了。
她琢磨的同時，心不在焉聽著郭子夜在說話，斷斷續續傳進耳朵里：
“一個人能處理的事何必兩個人…不如回到最初一言堂的時候…子珊，你說這樣好不好？”
蘭疏影微怔，抬眸認真道：“很好。”
郭子夜這時終于看了一眼阿姑，“每一代出一個活祭品，這次輪到誰，還沒定吧？”
阿姑不吭聲。
郭子夜道：“阿姑很多年沒見親生兒子，想不想母子團聚？”
涉及親骨肉，阿姑頓時急了：“你別動他，我說！沒定，還沒定，一直沒挑到合格的，家主說他找到辦法了，讓我再等等！”
兩人異口同聲：“什么辦法？”
阿姑：“…我也不清楚。”
郭子夜嗤了一聲，卻轉向蘭疏影：“這下該放心了，他們還沒盯上你，不然現在就能把你綁去填地窖。”
蘭疏影心說她沒擔心這個。
忽然想到，五小姐千方百計想跑路，不就是怕變成下一個活祭品？
她撫了把頭發，笑道：“大兇之地，不宜久留。”
郭子夜的表情滿是深以為然，笑了笑。
“走吧，走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