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滄月如何不知她的心志,當她是陳嬌娘時便是不甘委身于人為婦,哪怕是他身邊唯一的王后位置,亦是囚禁困栰她的樊籠。
他被她假意施展的柔情所困,他自不想,原來只要她稍對他假似顏色,他便一敗涂地了。
“你不愿的,我又何時真的逆過你的意了?”
“你方才問我,你想聽什么。”
他雙垂如墜翼落于身側,肩膀松卸著,銀發如霜濕貼于身蜿蜒于腰,他靜靜地凝視著她,不哀不傷,卻是情深不壽,像那細細綿綿的雨,那樣無聲的安靜落下。
“陳白起,我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堅強,我只想奢望一個你,可你已不愿給我了,那么…那我想要聽你騙我,就像方才那般騙著我,哄著我,假的亦無所謂,虛幻的亦無所謂,只要是你。”
陳白起想過他有的各種反應,唯一沒想到的就是他會對她這樣說。
若非情到深處無怨尤,又怎會寧可拿自己當一愚人供人哄騙呢?
聽著他的話,她忽覺那顆如石的心臟裂開了一道縫隙,一陣劇烈的痛意襲來。
她怔然地看著他,臉上沒有表情,更沒有動靜的哀傷,然而,她眼角的淚便那樣悄然無息地滑落至臉龐。
楚滄月瞠然眸窒。
“白、白起…”
她后自后覺地眨動了一下眼睛,這時姒姜像忍受不住一般沖過來,他顫著手替她小心地擦著眼淚。
“別哭。”
“我哭了?”陳白起愕然。
她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哭一樣,正想揩眼的動作卻被姒姜一把抓住。
她慢了半拍地看向他。
“醒來!別聽他的,白起,你是來找陳族長的,他與你早就不相干了,他已經被你制住了,事不宜遲了,我們趕緊走吧。”
他聲音帶著不自覺的惶然與急切,他緊緊抓著她的雙臂,忍著的顫悸是他不愿意承認的難過。
陳白起緘默了片刻,嘴角揚起細微的微笑。
“對啊,你言之有理。”
她系下頸間的繩子,脫下身上的長袖披風后,走到了楚滄月面前,將它罩在他頭上,免他受風雨。
“陳白起!”
見她要走,楚滄月臉上掠過驚慌。
“別走…”
可他卻抓不住她。
別走,別走…
但這一次,她沒有再停留,抓起姒姜便朝著那二層紫櫻閣內而去。
她感知得到,陳孛一直都在這里。
一入樓中,就好像進入另一個空間了,身后的光、還有那片雨中凄然飄落的櫻花與樹下的那人都逐漸遠去,樓內一片漆黑,陳白起臉上沒有惆然若失,反而十分安靜。
姒姜瞥了她一眼,她沒有察覺。
他瞇了瞇眼,勾過她一只手,不重不輕地掐了一下,嘴里酸溜溜道:“你方才對他用了美人計吧?”
陳白起一愣。
反應過來他的話后,才悠悠道:“是用了計,但我沒有你美,所以你用的是美人計,我這可算不上是美人計。”
姒姜被她贊著美,卻也不覺著是假話,他彎起嘴角,指尖纖纖解開了盤扣云袖欗袍外衣披在她單薄的身上,他湊近她:“那這么美的我,你怎么不中計?”
偏那楚滄月卻中得死死的,就像在炫耀他的一片癡心似的!姒姜心中暗恨不已。
陳白起沒想到他會脫下衣服給她穿,外面雖夜下秋寒雨,但她體魄強韌并不覺冷,她擋手想拒絕,卻沒有姒姜的動作快。
見他堅持,她也沒有固執拂他心意,念及他的問話,她想了一下,老實道:“因為我不會動情。”
哪怕動了情,也會被系統強制地抽走封起。
姒姜沒聽懂這句話的真正意思,只以為她還沒有開竅,心動而不自知。
這樣也好…
姒姜垂下眼,掩下眼底說不清的神色。
一進入樓中,她感知一下方位,便進沖二樓,此時二樓樓臺大開,風吹起紫櫻樹簌簌作響,樓下的光映紅了樓面,有一人正坐于席上,光映其背,身形隱于黑暗之中瞧不清面目,但陳白起卻一眼便認出他來。
原來楚滄月方才所站的位置便是此處,莫名這個場景有些熟悉,當初好像她就是在這里赴他的約,喝下他斟的酒,然后遭遇到后面的毒殺身亡。
回憶不可追,她恍惚了一下,便收拾起情緒,走上前,查看起陳孛的情況。
他雖為坐姿,但彎著頸,腦袋耷拉著,應是睡著了,呼吸平緩,神色平和。
也不知楚滄月是用了什么辦法才讓他如此平靜,以往若沒有她給他輸送巫力,他時常會睜眼坐至到天亮。
見他沒有什么事,她便背起了他,趁著夜黑雨深便飛速地出了宮。
將人帶到她的住所,她便讓姒姜替她護法,讓她專心解咒。
解咒的過程十分順利,陳孛很快便醒了過來。
他輕喘著氣,眼神還有些煥散,迷茫遲緩地打量著四周環境,卻發現是在一間陌生的房內,正是夜里,房內卻沒有燃燈,直到他不經意掃到前方有一道纖瘦的人影。
他視力已大不如前了,再加上室內昏暗,即便他坐在靠窗邊的位置,卻仍舊瞧不清前方站著的是何人,只是人的感覺很奇妙…明明覺得那道身影很陌生,面目也模糊不清地瞧不見,但她就站在那里,他便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親近。
陳白起見他怔松迷茫地盯著自己,知他是沒有瞧清楚她的樣子。
“父親。”她輕聲喚他,好像怕聲音再大一些便會嚇著他了一般。
陳孛訝然失聲。
許久,才顫聲道:“你、你喚我、我什么?”
“父親。”她又喚了一聲,但這一次聲調微揚,帶了些笑意。
陳孛至清醒后,記憶力便有些斷缺,這也是不可避免的,畢竟中咒太深,若非是陳白起來解咒,只怕他這一得都只能渾渾噩噩地過下去了。
是以,他并不記得這些日子他與陳白起相處的時光,也并不記得中咒后的記憶。
“誰是你的父親?我陳孛早已是孤寡之人,休得編些謊話愚弄于我!”他勃然大怒,因氣極那張青白的病容有了幾絲血色,但到底損耗了許多精氣,一氣便兩眼發黑,身形晃搖不止。
陳白起連忙上前摻住他,一手貼于他背部,運氣替他解郁疏氣,嘴上解釋道:“父親,你可還記得你小時最喜與嬌娘玩踢荷包,可你最不喜歡綠色,是以小時也從不允嬌娘用綠色荷包,穿綠色的衣服,偏生嬌娘那時就喜綠色,非要與父親對著做,為此你氣極了還打了嬌娘一頓,為這嬌娘大半個月都沒有理過父親,直到父親半夜跑到嬌娘床邊哭得傷心,嬌娘這才與你合好…”
陳孛聽著她講的事,原本激動的身體開始慢慢變得僵硬起來,好像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后,一時沒有辦法接受。
陳白起手下動作未停,持續護著他的心脈,讓他平靜下來,她繼續講著一些瑣碎又只屬于父女兩人才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你以為我死了,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來找你,你定是怪我、怨我,所以便不想與我相認了,是嗎?”
她放開了他,站起來退后幾步,這時陳孛全身哆嗦了一下,猛地抬頭看向她,眼中卻已是淚水漣漣。
卻見她直直跪在他的面前。
“女兒不孝,這么多年未曾承歡膝下,反而害父親勞心傷神,你今日若不肯原諒我,那我便長跪不起。”
這時,終于相信眼前之人便是他的女兒的陳孛,連爬帶蹬地撲到陳白起身上,抱著她便是哇聲大哭道:“嬌嬌兒,嗚嗚…當真是你嗎?為父不是在夢里吧,你真的回來了,我還怕我這把老骨頭等不到你了…”
陳孛這人生來性子便古怪嬌弱,幾十歲了仍舊喜笑啼哭皆隨性,但自從陳嬌娘“死”后,他卻開始粉砌臉面,將自己變換成了一個嚴肅、刻板的族長形象,鮮少有這樣流露真性子的時刻,如今見到死而復生的女兒,他卻是什么都忘了,只想將心中多年積累的委屈、傷心、凄涼與寂寞一道哭訴于她聽。
當一個人身邊什么親人都沒有了,無人時無處話凄涼,人多熱鬧時卻更是滿心寂寥,他活著就像沒有了明日一樣,每日都靠著過去的回憶才能支撐下去。
陳白起聽他哭得傷情,心中自然也不好受。
她想起了當初給他當女兒,卻像角色調轉了一樣,時常是她在照顧他,他這人說好聽點叫隨性,說不好聽點,那叫矯情軟弱,雖然聰明有才華,但并非一個堅強又果斷的男人。
他性格上的缺點很多,一開始她拿他當便宜爹,權當撿一副身軀后多送的一個贈品,并不太上心,但最后卻發現,她對他的了解還是太少,他或許做不成一個頂天立地、人人歌頌的大英雄,卻是一個可以為女兒豁出一切的好父親。
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全都毫無原則地成全,哪怕她要成為一個謀士,成為一個男人一樣去打仗,他雖然會反對,但最后還是選擇尊重她,背地里替她籌謀劃策,不惜違背自身的意愿回到丹陽。
人心換人心,她到最后亦是真心認他為父的。
她勸慰道:“父親,其實我早就與你見過了,不知你還記不記得,你曾與一個叫陳煥仙的少年相遇?”
聽她的話中似另有深意,哭得有些昏漲的陳孛稍斂了淚意,繼續聽她道:“我一直都記得你說過的話,我說過我會給你一個解釋,而那個陳煥仙就是我,我當時改頭換面與你重逢,奈何我想跟你相認卻時機不對,想等手上的事情結束后另尋更妥當的時候告訴你,卻不想最后還是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