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追了!”
池長庭看著信封上的落款,喚回了展遇。
“誰的信?”池棠好奇地探頭去看。
一個字沒看到,就被池長庭一掌糊在臉上。
“爹爹!”池棠嬌嬌惱道。
池長庭卻沒了同女兒嬉笑的心思,面色鐵青地將信又看了一遍。
拿信的手猛地一顫,隨后將信遞給展遇:“去查信上所述!你親自去!”
展遇接過信一看,也變了臉色,匆匆應聲而去。
“怎么了?”池棠看著又回到池長庭手里的信,有些不安,“誰的信?”
“沒什么,”池長庭將信捏在手心,神色漸漸冷靜下來,“公務上的事,還有待查證,無需擔憂。”
池棠“哦”了一聲,正要收回目光,突然瞥見他捏著信的那只手。
信已經不見了,指縫間,紙屑細碎如沙落下…
池棠想了半宿,也沒想出那封信是誰寫的,寫了什么,心中隱隱不安,便打算著早起去找爹爹吃早飯的時候再旁敲側擊一下。
誰料到了爹爹房門外,卻聽說他出去了。
“去哪兒了?”池棠問道。
爹爹剛打完仗回來,據說可以一直休息到過完年,但也不排除還有別的應酬。
“阿郎令人備了香燭紙錢,應該是去拜祭夫人了。”侍從答道。
池棠一愣。
爹爹去拜祭阿娘怎么不帶她?
難道是有話單獨跟阿娘說?
京城西南,高陽原。
唐菀死后,就葬在這里。
池長庭走到碑前蹲下,用袖子抹了抹,凝視許久,低聲道:“阿菀,我來看你了…”
指尖拂過碑文上她的名字,微微一笑。
他轉身坐在地上,半倚著墓碑,從帶來的竹籃里拿出一疊紙錢放在膝上。
這雙手折起紙錢來,也似執筆握槍一般嫻熟靈巧。
唐菀的墓修得并不氣派,在高陽原的墓群中毫不起眼。
一是因為當年他的官做得不大,二是因為他也沒心思修墓。
他看著她咽氣的一瞬,覺得自己也跟著死了。
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到,恨不得抱著她坐在那里直到天荒地老。
阿棠被她伯娘抱去照顧,她的后事也都是兄嫂幫忙打理。
每每想到這些,便覺得無顏見她。
她那么努力活著,一身病痛,眼里卻始終有光。
她最最看不起的就是尋死覓活、不知珍惜的人。
倘若她那時在天有靈,一定對他失望透頂。
沒有了他,他一無是處,連女兒都照顧不好…
后來他升官了,卻沒打算替她修墓。
他想著,以后還是帶她回河南,葬到嵩山頂上去。
他答應過要背她上嵩山頂上看日出日落,他一直記得那天說的話——
“我很快就會練得有力氣,可以背你到嵩山頂上看日出日落,你也要好好吃藥,山頂很冷,你要強壯一點才能上去!”
她笑瞇瞇地點頭。
他又怕為難了她,忙添了一句:“實在不行,我就去獵幾只狐貍,做件狐裘給你,你穿上就不怕冷了!”
她還是笑瞇瞇點頭:“那你要好好練,我等你!”
后來她就搬走了。
九歲那年許下的諾言,哪怕后來重逢也一直沒機會兌現。
他連這樣簡單的諾言都沒有做到。
他和她的這段姻緣,分明是他高攀了她。
她嫁給他的那幾年,其實并沒有過得多好,受了許多委屈。
他自負,莽撞,一無所有。
連給她的愛都那么不成熟。
人人都說他如何如何深愛妻子,如何如何疼愛女兒。
可他明明曾大意害得妻子差點死于非命,曾疏忽導致女兒燙傷幾乎毀容。
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一直是她包容他、幫助他。
只有她知道,池長庭是那樣蠢笨。
只有她知道,沒了她,他什么都做不好。
幸好,她給了他一個女兒。
一個和她一樣熱愛生命的女兒。
“今天就是來告訴你兩件事,”他一面折著紙錢,一面絮絮說著,“一件是,我們的阿棠要嫁人了,嫁給當朝太子李儼,”忍不住笑了一聲,“是不是從來沒想過阿棠還能做皇后?其實我也沒想過…”
“以前我總說給她找個家世一般的就好,門第不用太高,沒想到現在竟然要嫁全天下門第最高的一個…”
“不過你也別擔心,我看那小子對阿棠挺好的,要是不好,不是還有我嗎?但凡李儼那廝對阿棠有半點不好,我就帶她遠走高飛,另尋夫婿…這樣似乎也不太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萬一李儼不放人就很麻煩——”
“要不我就做個權臣?他要敢對阿棠不好,我就做了他自己當皇帝,你說怎么樣?”
“我們阿棠,怎么能讓人欺負了去?太子也不行…”說到這里,突然啞了聲。
他索性停了話語,將折好的紙錢攏成一堆,低頭點起香燭,將紙錢就著燭火,一張一張燒在墳前。
安靜了許久,他才重新開口,低聲道:“阿棠的婚期已經定了,明年三月初三…她才十六歲,你是不是也覺得太小了?我真是舍不得…”
語聲再次哽咽。
他抹了抹眼睛,啞聲道:“總覺得昨天還賴在懷里喊爹爹,怎么就要嫁人了?”
“那個李儼哪里好了?又沒我好看,還沒我武功高,文采也不行,一曲《清影》都吹不好,也不知阿棠看上他什么了…”
“我本來想再拖一拖,可剛開口阿棠就跟我急,你說這是不是女生外向?你看她、她都不要爹爹了…”
話說多了,總不利索。
他拭干眼淚,索性不說了。
只默默將紙錢燒完。
傾身在墓碑上吻了一下,凝視片刻,低聲道:“還有一件事——”
“阿菀,我要娶妻了…”
他曾全心全意愛過那樣好的一個人,再不可能有第二次奮不顧身。
他沒有刻意要守著,只是覺得心有旁騖,不配再擁有。
所以他瞻前顧后,一次又一次冷眼看著那姑娘轉身離開。
直到再也看不下去,直到想去珍惜。
他笑了一聲,道:“從前到現在,我都不夠好,是你們不嫌棄——”
風簌簌,燭煙搖搖,墓碑靜靜佇立。
身后有行人輕踩枯草的聲音,大約也是來上墳的人。
“我回去了,下次再來看你,”頓了頓,“下次帶阿棠一起來。”
這次沒帶她一起來,指不定在家怎么抱怨他呢!
一邊搖頭笑著,一邊收拾東西。
身后,輕踩枯草的腳步聲一次比一次靠近。
他蹙了蹙眉,仍舊低頭收拾著東西。
那腳步聲聽著是個弱女子,沒什么值得戒備。
但是當他收拾好起身時,那腳步聲恰停在了他身后。
“阿庭…”
輕顫,啞到無聲。
池長庭腦中轟然炸響,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