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里一時無人出聲,只聽見步惜塵的抽泣聲。
夜風過堂,燭火急晃,人影疊疊,飄搖如鬼。
元相國往上首看了一眼,見皇帝垂首下望,盯著步惜塵跪伏的脊背,向來喜怒難測的眸底亦露出了沉沉殺意。
元相國眼底生出笑意,這時,似乎所有人都忘了高氏先前說過的話。
“是嗎?”花廳門口忽然傳來一道清音,眾人轉頭,見暮青大步走進了花廳。
少年一步一步走向步惜塵,官靴踏在花廳冰涼的青磚上,腳步聲一聲不聞,卻步步如碾過人骨,殺意無聲。
“你說,步惜晟是湖底藏尸案的主謀?”她走到步惜塵身邊,沒有看他,只問。
“沒錯。”步惜塵直起腰來,卻因仰頭看著暮青而不適地皺了皺眉頭。
他眉頭剛皺,忽覺臉上刮來一道厲風!
暮青甩手,衣袖如掌,凌厲一掃!
步惜塵的半邊臉被抽出一道紅痕,這還不算,只聽少年當頭怒喝一聲!
“放屁!”
一聲如同春雷,炸在花廳里,聞著只覺耳疼頭皮麻。
林孟拿官袍擋了擋臉,完了完了,又有人惹著這活閻王了。
步惜塵是恒王府世子,哪怕如今皇權勢弱,恒王府也因與圣上的關系而維持著三分臉面榮光,宋氏將嫡子視作心尖子,步惜塵從小到大別說責罰,便是責罵也沒受過,而今竟被生生挨了朝臣一記耳光,還被辱罵,這奇恥大辱怎受得住?
宋氏氣得臉色發青,指著暮青道:“放肆!圣上在此,你竟…”
“閉嘴!”暮青冷眼刺向宋氏,驚地宋氏一個倒仰,險些背過氣去。
元相國臉色一沉,接著宋氏的話道:“圣上在此,你…”
“你也閉嘴!”暮青回頭冷喝。
元相國的臉霎時鐵青,他不是宋氏,不怕暮青這一喝的氣勢,起身怒道:“放肆!圣上在此,你君前失儀,該閉嘴的是你!”
暮青冷笑一聲,“我君前失儀只這一回,你君前失儀好多年了。”
“你!”
“你若看我不順眼,明日早朝罷了我的官,繳了我的帥印,我就閉嘴!不然,誰讓我查案,誰讓我練水師,誰用著我,誰就給我閉嘴!”
“你、你…”愣頭青!這小子真是個愣頭青!
元家在朝六百年,他自父親賦閑時就見過朝中各色人等,但從未見過這么一個敢掌摑皇親辱罵權臣的愣頭小子!除了殺了她,他不知道還有什么能讓她畏懼臣服。
“如果相國大人等不及明早,那就現在派人去都督府收了我的帥印,但是在你的人回來之前,我仍是江北水師都督,仍負責查察此案!所以,現在,只有我能問案,無關之人閉嘴!”暮青說罷,回身向上首一跪,道,“臣求賜坐。”
假皇帝抬了抬紅袖,掩了微抽的嘴角,眼里含笑,道聲:“賜坐。”
暮青謝恩起身,也不用宮人搬椅子來,自己拖來一把就往步惜塵面前一坐!她坐著,步惜塵跪著,他自是不肯,剛想起身,暮青便道:“逼死兄長有違天理,這是你說的,那就跪著吧!”
高氏眼中含淚,看著步惜塵那又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的臉,心中暗悲。也罷,這逼死她夫君的人,今夜為保宣武將軍府滿門,不能讓他擔這逼死兄長之罪,但讓他在這將軍府的花廳里跪一跪他死去的兄長,也是應該的。
宋氏乃是親王妃,朝廷命婦,她不愿跪暮青,卻不敢請皇命起身。圣上怕是此時恨毒了他們母子,怎會讓她起身?
宋氏的臉色陰晴不定,暮青看了一眼,暫不理她,她先看向了高氏。
“高氏。”暮青道,“恒王繼妃和世子想必是沒聽見你先前的一番話,你把你先前的話說一遍,給他們聽。”
高氏與暮青在同一陣營,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后宅女子演戲都頗有天賦,高氏抽抽搭搭地便把剛才指控兇手的話又說了一遍,宋氏和步惜塵都沒想到高氏會說兇手另有其人,母子二人既驚且怒,暮青將兩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有數。
隨后,她開始問話。
“高氏,你說祥記酒肆的掌柜想納松春為妾,他一介商賈,怎敢跟宣武將軍府提這親事?”
“回都督,那祥記酒肆的掌柜早年是走鏢的,會些武藝,妾身的夫君尚武,與那掌柜的切磋過幾回,對他生了賞識之心,此后就常去。一來二去的,那掌柜的許是仗著妾身的夫君賞識他,便開口提了這親事。可是,以我們將軍府的門第,府里的一等丫頭嫁一介商賈,做妾實是低了,哪怕妾身沒有給將軍納妾的心思,也是不會同意這親事的。”
暮青問,高氏答,答得順溜,暮青聽罷,又問步惜塵。
“世子,你說前日從都督府離開后,你便與你的庶兄去了一家酒樓喝酒,是哪家酒樓?”
步惜塵腮幫子咬得發緊,半晌才道:“祥記!”
祥記?
暮青神色不露,腦中閃念一掠,頓時便懂了。步惜歡登基至今一十九年,他在盛京布置暗樁的時日少說也該有十年了。那些暗樁多是刺月門收集情報的場所,因此多是青樓、酒肆、茶館、戲園子,這些都是朝臣和王公們常去的地方。今夜步惜歡有危,既然事情涉及到步惜塵,他自然就挑了步惜塵常去的那家酒樓,因此,地點一樣,她審案也就好審了。
暮青心中大定,她能猜想得出步惜歡和元修去了何處,他們在努力他們的,現在,她要努力屬于她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