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傷兵營帳外的篝火旁,暮青端著碗,喝著熱粥,吃著狼肉。旁邊圍著三四十人,皆是演練那晚她帶的兵,火光映亮了新兵們的眼,比起演練那晚的歡欣興奮,此刻新兵們眼中更多了熱烈的崇拜。
“你咋知道那些螞蟻能破了狄三王子的陣?快說快說!一會兒我進帳跟黑子講去!”石大海興奮地急問。
韓其初也笑望暮青,他也想知道,這少年太令他驚嘆。
新兵們在旁邊紛紛點頭,遠處一些吃晚飯的新兵聽見忙端著飯碗起身湊過來,也都想聽聽。消息傳得快,一傳十十傳百,一會兒的工夫,連西北的老兵都湊過來了,傷兵營帳前的空地外,頓時圍了個十來層,人頭攢動。
暮青坐在樹下,端著粥,火光照著她的臉,粗眉細眼的少年,神情有些怔。
她未處理過這等狀況。
前世,他們法醫部門相對獨立,加上平日的話題大多是科學性的,很多人覺得無趣,少與他們有共同語言。再者,沒幾個人受得了他們在吃飯的時候看著尸體的幻燈片,就一具尸身上的蛆蟲討論一整頓午飯的時光,所以除了同事,他們朋友不算多。她前世,也就顧霓裳這等特工出身的人不嫌她話題口味重。
在大興這些年,百姓重陰司,仵作乃賤籍,尋常百姓見了仵作便想起死人,都覺得晦氣,暮家左右無鄰,她這些年來更無朋友,一個人清靜慣了,突然被眾多興奮崇拜的目光盯著,一時有些不適。
她熟知螞蟻的習性沒什么奇怪的,她選修過法醫昆蟲學。在國外讀書的那段日子,教授常接到警局的邀請去參與案件調查,一般情況下,他會帶幾名研究生組成的法醫小組去。法醫小組里,大家專業都有不同,比如法醫人類學、法醫病理學、法醫昆蟲學等等,有時還會有化學和考古學的研究生。
法醫大多是病理學出身,也就是研究疾病和組織外傷的醫師。尸身在分解前有機會解剖的話,死亡時間和死亡原因就判斷得異常準確。但一旦進入分解階段,柔軟組織液化,尸肉上的線索消失,只能通過骨骼來做尸檢時,便需要用到人類學的知識。所以,她修過人類學,也修過昆蟲學,了解螞蟻的習性很正常。
暮青望著那一雙雙興奮的眼,想了片刻,將那些重口味的剔除,簡短答道:“尸身上出現的昆蟲,比如蠅類、蛆蟲、皮蠹蟲、螞蟻,習性我都清楚。”
一句話便解釋清楚了,篝火旁卻久未有人聲。
蛆蟲…
新兵們盯著自己碗里的粥,望那白花花的米飯。
石大海一拍額頭,忽然覺得自己問錯了問題…
韓其初搖頭苦笑,盯著手里的飯,也覺得吃不下了。
一群人都沒了胃口,卻沒有人離開,眾人瞧那樹下坐著的少年,看她默默吃飯。遠處山頭上,大帳外顧老將軍負手立著,往那半山腰的熱鬧,嘆道:“這場面,真叫老夫想起了大將軍還是新兵的時候…”
元家嫡子,西北從軍,從一個無官無品的兵做起,一騎孤馳,萬軍中取了戎王首級,一戰震了天下。那晚,軍營里也是這般熱鬧,那晚,西北軍尚未建成,圍在大將軍身邊那些人卻終究成了西北軍的中堅力量。
時隔十年,未曾想今夜還能再見此景。
這少年,今夜儼然成了五萬新軍心目中的傳奇。
十年前,眾將士圍在大將軍身旁時,崇拜卻保持著尊敬,狂熱卻保持著畏懼。而那少年身旁,眾新兵崇拜、狂熱,卻未見隔閡…
新軍多是貧苦百姓出身,這少年也差不許多,他不似大將軍,當朝相國嫡子,太皇太后的親侄子,眾將士面對大將軍時總謹守身份,眾將歸心,卻總覺他在高處。這少年的出身讓眾將士在他身邊時毫無保留的親近…
這是與十年前不同的景象。
年過花甲的老將望著那山下之景,山風吹來,覺得有些冷。
這少年,這支西北新軍,若令他們成長起來,會是一支怎樣的力量?
暮青在樹下坐著,并不知山頂老者的心思,她只覺身上有些冷。
冷意并不重,她只往火堆前靠了靠,吃過飯后起身去傷兵帳中看了看劉黑子。劉黑子沉沉睡著,聽聞前兩日發了燒,今日燒退了,軍醫說燒肯退便是無事了。
看過劉黑子后,暮青才回了營帳。這五日,為爭那一口氣,她與呼延昊對峙,風餐露宿,一直未曾好好歇息。明日那百名精軍要清理草原上的機關,大軍至少還要再停一日,她今夜可以好生歇息一下。
但躺下后,暮青漸漸覺得身上冷意陣陣,八月草原,熱得像蒸籠,她竟覺得冷。
心頭這才有了不妙之感,她昨夜又淋了一夜雨,似乎著涼了。
她女子之身,在軍營多有不便,平日一直頗為注意身體,若非這幾日與呼延昊對峙,這病也不會染上。她蹙了蹙眉,幾番考慮,沒有起身去軍醫帳中。
韓其初和石大海夜里在傷兵營帳里輪流照顧劉黑子,今夜帳中只有她和章同二人。章同自她今日回來,一直沒說過話,此刻正背對她躺著,似乎睡著了。
暮青便也背過身去,閉上了眼。
半夜時分,她如置寒冷冰窖,有人忽拍她肩膀。
暮青一驚,回身一把薄刀抵上那人喉嚨,卻看見章同皺眉盯著她。
問:“你怎么了?”
“沒事。”暮青將刀收起,藏回指間,翻身欲躺下。
章同掃了眼她指間,眉頭皺得更緊,“你手里是何兵刃?”
暮青躺下,閉眼,淡道:“剖尸的,你要瞧?”
身后,章同半晌無話,聽他似起身回了自己席上,只是沒過多久又問:“你真的沒事?”
“沒事,謝謝。”暮青皺著眉,裹了裹身上蓋著的軍服。盛夏時日,軍中未發被褥,她只有件換洗的軍服,拿來當了被子卻太薄,冷意一波一波襲來,頭痛欲裂,一開口喉嚨都疼。
章同冷笑一聲,“少年英雄,逞能淋雨染了風寒,不瞧軍醫偏要忍著,很能耐?軍醫大帳離此不遠,去瞧瞧,能丟人還是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