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構看到這里時,忍無可忍的在書案上重重捶了一下,因為朱勝非在奏章中所言,并非虛妄的杜撰。
潘賢妃來建康這兩天,晚上沒少和趙構說她和元祐太后去江西避難的事,趙構聽了感觸也不少。
她們一路上走的狼狽不堪,事情雖是由金軍而起,然而她們一定也沒有直面過金軍,金軍并未追上她們,不然她們誰都回不來。
一萬多人的護駕人馬,到最后只剩了幾百人,隨行的宮女都跑丟了。
除了初遇金軍時潰散的,路上的給養得不到保證也是一方面,官軍用發餉得來的沙錢在當地根本買不到糧食,為了吃的,官軍曾和地方大打出手。
賢妃說,她們在逃難的后期,在路上遇到的威脅,很多時候根本不是來自金軍,而是來自于當地的豪紳。
這些人的宅院接廈連棟,高墻上分布著射壘,壯仆們全副武裝,不是用來保衛鄉里的,而是保衛他們的家財。
風塵仆仆的太后和賢妃、軍容不整的護駕官軍,被這些豪紳當作饑民一般的存在。
在虔州,當地豪紳陳新手下的莊丁隊伍,強大到敢和官軍憑城對抗,而且在爭斗中幾乎不落什么下風。
這樣的民間,豪匪叢生,饑民遍地,百業凋敝。
趙構要在這個基礎上養起總規模達二十五萬的五岳大軍,難度是相當大的,而為了抵抗金軍,這已是最低的規模。
這樣的江南,各種勢力盤根錯節,各打各的算盤,又是他施政的巨大阻力。
就比如那個資政殿學士徐丙則,他是太上在位時的戊戌科進士,靖康巨變時已經做到了開封府尹的高位。
為了滿足金軍以婦女抵債的要求,徐丙則不但對照名牒,將宮廷和宗室女子全部押往金營,還親自帶人在汴梁城中搜刮民女。
有的女子為了不去金營,故意把自己弄得蓬頭垢面,裝出生病之狀,徐丙則依舊將她們梳洗打扮、置備了光鮮的衣衫、首飾,然后通通送去金營。
這個我大宋的進士、開封府尹、資政殿學士,在張邦昌的偽楚朝中還擔任過宰相,毫無羞恥可言,趙構過江南下時居然他也跟著跑過來了。
當時,趙構一見到這個無恥之徒,便想立刻宰了他。
但包括李綱在內的許多大臣都為徐丙則求情,言其當初種種之迫不得已,又不是首謀,因而罪不致死。
趙構當時剛到江南,立足未穩,那么多的身邊人都替徐丙則求情,而且言之有物,趙構總不敢拂了眾意,在無奈之下才放過了這個雜種,還讓他去梅州做了刺史。
此時他猛的再看,原來徐丙則是江西人,李綱是常州人,就連祖籍也在福建!并非所有出身江南的官員都給姓徐的求情,但所有替徐丙則求情的官員都是江南人!
趙構一向認為李綱這個人是不錯的,但這個念頭讓他心中很不舒服,他意識到,地域,在某些時候也可以維系起一批人來。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江南的爛攤子都不如剛剛從金軍手中收復過來的楚州和泰州這樣的地方。
楚州和泰州這樣的地方,大部分的管理機構被金軍踩的一塌糊涂,富貴豪強紛紛南遷,地方上層機構幾近空白,朝延把于拂塵這樣的官員派過去一個,耕種和修繕等事很快便運作起來。
看到了朱勝非的這份奏報,趙構的心情相當的沉重。
有個這樣子的后院兒,他還能打到汴梁去,不得不說是個奇跡。
那么他認為自己這一階段的決策是沒毛病的,就是盡量為自己爭取一些時間,把家里面的事情盡量理順一下。
做大事都在講知已知彼,但在真知與假知之間,是很難把握和判斷的。
趙構雖然大膽,也有點賭徒的性格,但謹慎一直是他的信條之一,除非萬不得已,他是輕易不會違背這個原則的。
此刻,擺在趙構面前的奏報,雖然不再像韓州那樣,一小步走錯了便會萬劫不復,但依舊帶給趙構非同尋常的壓迫感。
趙構在反復的思考,一個人在書案邊不知踱了多少圈子。
吳芍藥給他的那封信寫的像個流水帳,盡量不添加她個人的看法,趙構知道,這個女子的全部的心機都是在替他著想,她也不可能白紙黑字的提醒趙構什么話——還得提防著萬一信被另外的人看到。
但她近乎白描的詳寫了臨安各界歡迎太上的場面,看來也是有意為之。
至少趙構便從其中看到了臨安各界對此事的態度——越是往上層,對太上和趙大哥的返回越是興奮和振奮。
沒有人能夠挑出他們在碼頭上痛哭流涕的毛病,吳芍藥也沒敢說他們的毛病,連趙構都不能,因為這是很符合禮法和感情的事情。
但趙九哥已經不必是他們唯一的選擇了!
而那些拋扁擔、拋繩索的挑夫和普通的城民,則對趙九哥活捉吳乞買,表現出了比太上回歸還要高漲的熱情。
可能是靖康年太上南下,也沒給江南民眾留下過什么好印象,然而趙構自問,自己到江南之后,到底有什么施政的舉動惠及過他們呢?
趙構的韓州之行,給完顏宗翰帶去了機會,也給金國上層帶去了內訌的條件,這趟行程給趙構帶來了威望,但同時也帶來了麻煩。
完顏宗翰。
趙構想,就看我們誰能夠盡快的從麻煩之中脫出身來吧!
他放下了奏章,帶著兩個女侍衛出來散心,去看他從兔兒窩千里迢迢帶回來的那一百匹良馬,只要有良馬良將,民心有斗志,金國就算是完顏宗翰上了位,他也不會是趙構的對手!
什么事情都不可孤立的看待,曲正甫和張德遠爭的,可不僅僅是攻和守的打法,爭的也是兩人在陜州誰主誰次、甚至是文臣和武將的主次。
從哪方面說,曲正甫無疑都是居于弱勢。
趙構叫他攜枸杞入臨安,等回來時便可從曲正甫的見聞里再揣摩點什么。
雖然他沒給朱勝非回復只言片語,但思路好像突然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