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剩下的兩三百人一起踏上了向南的大路,人們穿過長滿了豆秧的土地,不時往道兩邊看。
他們親手播下的豆子正在微風中晃動,一棵都帶不走了,好好長吧,等秋天結了黃橙橙的豆子,便不必由一雙雙卑微和恥辱無力的手去收獲了。
有幾個人還回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村子。
趙桓扶著父親夾在人堆兒里往前走,趙佶步履還算跟的上,腰也直了些,他問長子,“三哥和鳳英回來了沒有?”
趙桓對父親說,“還沒有,他們二人去接王婕妤了。”
趙佶臉上沒有一點反應,還重重的哼了一聲,“哼!連三歲的娃娃都敢去淮河,偏偏就只有她病的起不來!三哥和鳳英又何必去強拉她!”
趙桓說,“王閣分是真病了。”
趙佶不再說王閣分,扭身往回看了看,金軍分成了兩下,一下有四十來人押著他們往南趕路,領頭者是那個拿斧子的。
還有一下人多一點,那個拿大鐵槍的領著他們留在原地等村中人。
自從離開汴京,這幾年來趙佶時時處在惶惑和驚疑之中,但很奇怪,此時他心底卻坦然了許多。
他和趙桓一直保持著用靖康紀年的習慣,靖康三年八月十一日,金國狼主吳乞買下詔,讓被貶成庶人的趙佶父子穿著白衣到金太祖廟拜謁,等同于戴孝,之后父子二人再入拜吳乞買。
吳乞買在這天封他為昏德公,封兒子趙桓為重昏侯,當月下旨遷他們至韓州。
靖康三年十月二十七日,他們抵達韓州入住此村。
到今日,也就是靖康五年五月二十四日…也許是二十五日離開,已經整整過去了十九個月。
總算該解脫了,原來趙佶對死怕的要命,但此時此刻想的卻是,將來他怎么去見列祖列宗。
淮河是故土,能死在故土上是人生一大欣慰之事,和列祖列宗都能見上面,將來也有人祭祀,拔他墳上的草。
趙構騎馬走在人群的最后,不時的往身后看。
高寵帶著不足六十人、牽著五花大綁的婁室在原處等著張憲和三哥他們,等三哥和朱鳳英一到,后邊那些人應該很快能趕上他們。
人雖然安然出了村子,但只要一時登不上大船,趙構的心里便一時都放不下,此刻他想的就是臨津倚。
只要能走到臨津倚。
那么從東平渡繳來的十幾條船,加上上游大概能湊出來的七八條船只,加上奉集縣那一條大的可抵得上三條,合起來可就是近三十條船了,每條船能載六至八人,幾乎一趟就可將這些徒步者都裝走了。
眼下趙構搶的就是個功夫。
這支船隊進入遼河之后,即便行駛在樹木最茂盛的地段,那些高高的爵室和桅桿也遮擋不住,他不得不招搖而行。
寬曠的河面上從來沒走過這么龐大的船,也許沿途各縣都知道這個消息了。
婁室已被他拿下了,趙構這時才開始擔心完顏宗弼,希望他在淮河上只是拿韓州開了個小玩笑。
然后趙構才好帶著人順順當當回去,拿韓州給金國開個大玩笑。
此刻唯一讓他放不下的是三哥和朱鳳英。
村中,東南那片茅屋區。朝南向的那條街筒子里,剛才還聚集過驚慌失措的人群,這時已經沉寂下來了。
往里走,南街左右各連接著兩條伸進去的小巷子。
從左邊最靠里的那條六七步寬的巷子走進去,一直走到最里邊,巷南有個破敗的院子。
張憲領著四個人在巷口等候,朱鳳英和趙楷急匆匆到了巷子里,院子沒有大門,兩人直接就走到了茅屋門外。
從宋軍午時過了臨津倚,未時入的村,又足足在村中耽擱了一個多時辰,此時已是申時了,茅屋里很不亮堂。
朱鳳英進了屋,伸手去拉炕上躺著的那個女子,她身上蓋著一條薄被,露著青筋的腕子很細,身邊睡著個三歲的女嬰。
朱鳳英問,“閣分①,你還能走么?”
被問者二十五六歲,有氣無力的道,“鳳英,我要往哪里走呀。”
趙楷道,“我爹爹、大哥和全村的人都要去淮河了。”
朱鳳英說,“你還能動么?”
女子道,“我動不了了!就讓我死在這里吧。”
朱鳳英道,“但你還有孩子呀,我們都走了,整座村子可就剩你們母子了,你不害怕?你看馬上天都黑了!”
女子緩緩的說,快死的人還有什么可怕…難道到了淮河我就不會死了?
趙楷知道時間緊迫,在旁邊急匆匆的說,“到了淮河就不必死,因為領著人來這里救我們的是趙九哥!”
朱鳳英聞言大吃一驚,消息是到了此時才從趙楷嘴里聽到的。
她無暇多問,拉著王閣分的手有些激動的道,“你聽到了嗎,快隨我們走吧。”
女子說,“原來是九大王來了…我說剛才街上怎么那么亂紛紛的…我就更不能拖累你們了,但這里還是狼窩呢,你們兩個快走吧,快走,不必管我…鳳英…我和你的未盡緣份還有來世可待呢。”
趙楷急得直搓腳,但他不好上手,這個王閣分是父親的婕妤,輩份比他長。
靖康二年四月初一他們從汴梁北行時,這些貴人,才人,美人,婕妤們人數眾多行動遲緩,經過青城、劉家寺兩座金軍大寨時,多數人都滯留了下來。
直到她們第五批才被押解到燕京時,人已減了大半。
到了燕京,金人只將五人還給了太上,包括兩個王婕妤和周、狄、邵三個才人,而這個王閣分便是年長的那個婕妤,村中人管另一個叫小王婕妤。
五人之中只有這位大王婕妤靖康三年正月在上京生了個女嬰。
太上對大王婕妤母子一直都是不聞不問,遷到韓州來以后,一直都是朱鳳英在偷偷的照顧她。
朱鳳英催促道,“閣分,你一向都是很堅強的,我們能一同走的!”
誰知不聽這個還好,王婕妤一聽這個,竟然要來扒脫朱鳳英握著她的手,顯然是不想走。
此時,屋外騰騰騰大步走來大將張憲,他站在門邊道,“三殿下,王妃,我們耽擱太久了!”
他看了看屋中幾人,大步上前,單膝跪著炕、探著身伸兩手托起大王婕妤,對三人道,“陛下有命,一個人不許丟,末將得罪了!”
說著已抱著人大步出去。
趙楷連忙小心抱起熟睡的孩子,和朱鳳英追了出去,她在趙楷后邊對他道,“已經好久沒聽人叫我王妃了!”
趙楷道,“這要托九哥的福,我們總算可以離開這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