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徐階對這句話有著極深的領悟,這位出身松江華亭的矮小士人可能是這個國家最懂得隱忍的人物。
但隱忍不意味著懦弱,隱忍不意味著唯唯諾諾,隱忍不意味著躺倒挨捶。
自夏言死后,嚴嵩獨掌內閣迄今為止已有十年,洶洶如李默罷官歸鄉,才高如楊博在外不肯回朝,但從頭到尾,徐階始終是對抗嚴黨的一面旗幟。
雖然這面旗幟有些小,旗桿歪歪斜斜…
今年初,嚴黨借京察將徐階一黨打得七零八落,在這種極端不利的情況下,徐階熟練的擺出了烏龜縮頭的習慣動作。
但在這種極端不利的情況下,徐階并不是什么都沒做。
原因很簡單,不是徐階想做什么,而是需要他做什么。
作為朝中唯一勉強能和嚴嵩抗衡的大佬,他的同黨需要他做些什么,無數門生故舊以及那些科道言官需要他做些什么,最重要的是,嘉靖帝需要他做些什么。
嘉靖帝習慣玩弄人心,以權衡之術掌控朝堂,所以,如果徐階不能,或者不愿做些什么,那他憑什么坐在內閣次輔這個位置上呢?
對那些科道言官以及徐階黨羽門生來說同樣如此,內閣次輔按例接任內閣首輔,如果什么都不做…你憑什么日后接任內閣首輔呢?
所以,十月下旬兵科都給事中上書提議新設福建巡撫,朝中議論紛紛,但嘉靖帝、嚴嵩始終沒有表態,而徐階在十一月中旬站了出來。
“吳惟錫…”嘉靖帝端坐在蒲團上,似笑非笑的看著面前的幾人。
提議吳百朋平調第一任福建巡撫的徐階,眼觀鼻鼻觀心似乎什么都沒聽見的嚴嵩,以及面無表情但眼角處微微抽搐的徐渭。
實在是復雜難言啊…縱使嘉靖帝上位三十多年,面對過無數政治風波,但也不得不感慨一句,真亂!
東南權柄最重的浙直總督胡宗憲是嚴嵩的人,徐階先后幾次將黨羽同年塞到東南,可惜次次敗北,以至于胡宗憲攀附嚴嵩上位。
胡宗憲升任浙直總督后,為分其權柄令其卸任浙江巡撫,這個位置本應該是徐階的…無奈斜刺里殺出了個李默,以阮鶚將浙江巡撫搶到手。
東南抗倭三大巨頭,除了浙直總督、浙江巡撫外,只剩下浙江巡按了…本來這是大家都默認應該是徐階的人,結果這次殺出了個錢淵。
偏偏錢淵又是徐階的孫女婿…錢家和徐家的間隙殿內眾人都心知肚明,但京中并無流傳。
在很多人看來,東南一地和朝中局勢很像,浙直總督這個最重要,地位最高的位置被嚴嵩搶到手,但徐階這個內閣次輔搶到了第二順位的浙江巡撫,甚至還讓孫女婿出手搶到了第三順位的浙江巡按。
所以,目前的局勢是,胡宗憲是嚴嵩的人,吳百朋是錢淵的人…而現在徐階要將吳百朋一腳踢到福建去。
不過,徐階拿出來的理由實在夠充分的。
吳百朋文武兼資,先后在揚州、嘉興、紹興都有戰功在身,對倭寇經驗豐富,又巡撫浙江年許,是平調福建巡撫的最佳人選。
徐渭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在他看來,這是徐階這個老不死的在釜底抽薪,沒辦法將展才弄回京,就將展才在東南最重要的援助斬斷。
錢淵在鎮海設市通商,其中很多地方都要靠吳百朋幫忙,這下慘了…但慘到什么地步,還要再看看。
看什么?
當然是看誰接任浙江巡撫。
“吳惟錫身負奇才,屢敗倭寇,氣節無雙,當年揚州大捷雖賞未酬功,后因援桐鄉升任浙江巡撫。”徐階振振有詞,“兩京未有吳惟錫這等對東南諸事爛熟如心的人物,實是福建巡撫的最佳人選。”
嘉靖帝的視線落在嚴嵩身上,“惟中?”
嚴嵩熟練的回道:“老臣唯伏圣意。”
“吳惟錫,吳惟錫…”嘉靖帝曲起手指敲了敲手中的玉如意,“何人接任浙江巡撫?”
徐渭的眼神變的銳利起來,緊緊盯著徐階…這是最關鍵的。
徐階沒有冒進,而是拱手道:“何人接任浙江巡撫,當元輔建言,陛下欽點。”
這個冬天有點難熬,垂垂老矣的嚴嵩這還是半多個月來第一次來西苑,聽到這句話忍不住心里啐罵…娘的,這徐華亭真是成精了,老夫還想讓胡宗憲兼任浙江巡撫呢!
殿內數人,徐渭還有點懵懵懂懂,但嘉靖帝、嚴嵩甚至一旁服侍的黃錦都心里明鏡兒似的,徐階將吳百朋攆到福建去,這個位置不可能落到別人手中…還真當徐階是為國事建言啊?!
不管是為了東南的權力制衡,還是為朝中的權力制衡,這個位置只可能是徐階的人,這是政治規矩,也是政治默契。
去年阮鶚被押送入京,本來浙江巡撫這個位置都應該是徐階的,只不過當時東南實在被倭寇禍害的太慘,連連兵敗,嘉靖帝大怒非常,這才直接詢問錢淵,推出了本應該早就升任浙江巡撫的吳百朋。
在這種情況下,嘉靖帝默許,嚴嵩也認可,浙江巡按這個位置是留給徐階的。
但沒想到錢淵如神兵天降,用脫離翰林院斬斷儲相之路為代價,將浙江巡按搶到手。
如今徐海兵敗身死,汪直來降,兩浙大抵平定,東南必然要恢復權力制衡的規則中。
嚴嵩喘了幾口粗氣,黃錦在嘉靖帝的示意下搬了個凳子過去,又端了杯熱茶給嚴嵩暖暖手。
抿了口茶,嚴嵩這才開口,“兵部右侍郎王誥,曾任南京戶部侍郎,總督漕運,對東南諸事也算熟悉。”
徐渭略略回憶立即想起來了,王誥,嘉靖二年進士,徐階的同年同黨,嘉靖三十四年,徐階和李默還算和睦的時候,曾經一度試圖舉薦王誥接任浙直總督。
事實上,這一世的浙直總督只有四任,而原時空有五任,多出的那個就是時任南京戶部侍郎的王誥,可惜他還在路上還沒到杭州,朝中局勢驟變,趙文華一本上奏,胡宗憲將浙直總督搶到手,從此開啟了他褒貶參半的傳奇經歷。
嘉靖帝在心里琢磨了好一會兒,嘆息著擺擺手。
諸人在黃錦的眼神暗示下起身行禮逐一退下,徐階殷勤的扶著嚴嵩緩緩前行,身后的徐渭在想…如果天色晦暗,兩老頭都一跤跌倒死翹翹就好了。
老而不死是為賊,兩個老賊!
回到隨園,徐階接過孫鑨遞來的茶盞一飲而盡,示意孫鑨再倒一杯,搖頭道:“若無意外,當時吳惟錫調任福建巡撫。”
陶大臨眨眨眼,“此建言頗為適宜,吳惟錫的確是最佳人選。”
“的確如此,但展才那邊…”陳有年嘆息道:“鄉梓多有書信,端甫兄守孝期間也頗有耳聞,展才在鎮海設市通商,鬧的動靜不小,如今朝中科道言官蠢蠢欲動…”
一旁的冼烔連連點頭,補充道:“明面上風平浪靜,但私下頗有串聯。”
在場的都是東南人氏,都知道吳百朋和錢淵當年在蘇州訂交,雖然會面不多,但情深義重,也是錢淵的力挺,吳百朋才能升任浙江巡撫。
有吳百朋在,錢淵在東南施展手段的空間很大,但吳百朋一走…
孫鑨將新斟的茶遞給徐渭,輕聲道:“最重要的是,接任浙江巡撫的是誰?”
“不錯!”孫鋌精神一振,“記得最早是胡汝貞兼任浙江巡撫,如若還是胡汝貞還算不錯。”
徐渭抿了口茶,面無表情的說:“分宜舉薦兵部右侍郎王公遇。”
沉默了一陣后,孫鑨問道:“已成定局?”
“陛下尚未御筆欽點。”徐渭咽了口唾沫,“論戰功,論資歷,譚子理有何不可…展才…舉賢不避親難道都不懂?!”
前幾日,錢淵送密信入京,吩咐針對福建巡撫、浙江巡撫兩個位置,隨園不動。
一直沒說話的吳兌微微搖頭道:“文長,此事…展才無動于衷,心中必有定計。”
“展才這些年來,無論面對何事,無論處境如何糟糕,他總預料在前,準備充分…我們想得到的,展才不會想不到。”
“展才行事暗合兵法,深通兵法三味…”
吳兌最后捋須道:“咱們還是靜觀其變的好。”
徐渭哼了聲,“不靜觀其變還能做甚?想插一手也沒這資格!”
事情很快落幕,第一任福建巡撫和接任浙江巡撫的人選同時出爐。
前一個沒有脫離眾人猜測,浙江巡撫吳百朋調任福建巡撫,專職剿倭。
但后一個讓人大跌眼鏡,并不是兵部右侍郎王誥,一個月前以南京光祿寺卿升任南京戶部右侍郎的趙貞吉,轉南京副僉都御史兼浙江巡撫。
消息傳出后,京城各個衙門都是議論紛紛,國子監祭酒陸樹聲倒是露出了笑容,難得的在放衙后來到錢宅。
向來板著臉沒事不上門的老丈人上門,錢錚疑神疑鬼的將陸樹聲迎進來,惴惴不安的試探了幾句。
“孟靜,社稷臣也。”陸樹聲笑道:“秉心持正,剛直有口,遇事輒發,不能藏垢。”
錢錚扯扯嘴角,“惜大洲公不善兵事…”
“如今兩浙倭患漸息,休養生息為重,正是孟靜大展拳腳之機。”陸樹聲擺手道:“熬上數年再回朝,當為社稷重臣…那時候嚴分宜也該致仕了,本朝尚無八旬老翁持政先例。”
錢錚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陸樹聲和趙貞吉很有交情。
趙貞吉嘉靖十四年進士,是錢錚的同年,選庶吉士入翰林院,三年后請假歸鄉治學。
嘉靖二十年,西北邊地不寧,趙貞吉起復以副使身份隨隆平侯張偉出使蘭州,行持節冊封事,回京后重入翰林。
而陸樹聲就是嘉靖二十年的會元,選庶吉士,在翰林院中和趙貞吉來往密切,即使后來歸鄉守孝也有書信來往。
陸樹聲雖然不擅政爭,但眼睛不瞎,發現女婿那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
正要開口問個清楚,腳步聲傳來,陸樹聲轉頭看去,臉黑如鍋底的徐渭大步走進來,開口道:“已送密信南下,這次糟了,居然是趙大洲那廝!”
“文長!”錢錚輕喝一聲。
“噢噢…平泉公。”徐渭行了一禮。
陸樹聲擺擺手,皺眉道:“送密信南下…是展才?”
“是。”徐渭可不知道陸樹聲和趙貞吉有交情,牢騷道:“華亭看來是早有預謀,他如何不知趙大洲和展才之間…”
陸樹聲心頭怒氣漸起,“趙孟靜名揚天下,展才敢對其不敬?”
“哈哈哈…”徐渭臉上一片扭曲,“名揚天下,名揚天下……他趙大洲鮮廉寡恥,是這名聲已遍傳天下了?!”
錢錚實在有點頭痛,自己這個侄兒啊!
該劃清界限的稱兄道弟,嚴東樓、董份、胡宗憲這些嚴黨大員都和他關系匪淺,甚至在京的時候經常一起搓麻。
要知道雖然如今嚴黨勢大滔天,但所有人甚至嚴嵩自己都知道,十有八九嚴嵩在史書中將遺臭萬年。
而那些站在嚴嵩對立面的…李默當年就看錢淵不順眼,當年剛剛入京將未來岳父揍得鼻血長流,和徐階結為姻親卻貌合神離,連久不在朝的趙貞吉都和他不對付。
看岳父遞來的不悅視線,錢錚回應了個委屈的眼神…說起來,展才還是您老調教出來的呢。
徐渭已經將那些破事都抖了出來,事實上錢淵和趙貞吉之間只有兩件事。
其一,身為錢錚前任的徽州通判趙貞吉暗中使了個絆子,以至于錢錚當年在徽州絲絹案一事上極為被動。
其二,就是當年百余倭寇千里襲南京一事。
“趙大洲名揚天下,卻要為一己私利而壞東南戰局!”徐渭咬牙切齒道:“若是當年胡宗憲去位,東南戰事不可收拾!”
看陸樹聲還懵懵懂懂,錢錚不得已詳細解釋了一遍,最后說:“朝中奸邪橫行,以至于東南抗倭不利,趙大洲意欲奪走戰功,以彈劾胡宗憲剿倭不利。”
陸樹聲想了會兒,怔怔道:“這話有理啊。”
徐渭氣極反笑,“有理?!”
“天下皆知,他趙大洲恨嚴分宜入骨,不敢正對,卻彈劾正在費力編練新軍,苦苦支撐東南戰局的胡汝貞!”
“朝中奸邪橫行,就不顧東南水深火熱!”
“東南百萬百姓的性命,在他趙大洲眼里算什么?!”
“如若當年胡宗憲因此去位,他趙貞吉百年之后不讓徐有貞!”
這句話說得有點狠,徐有貞在不少明朝士子的印象中…是和秦檜相提并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