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試圖從浙直總督降職為福建巡撫,雖是時事所迫,但實在是巧思秒想。
到如今,胡宗憲也算看清了,屁股下的這個浙直總督就是個火山口,雖然剿滅兩浙倭寇,于國有功,但如今風燭殘年的嚴嵩一去,自己這個嚴黨在地方上分量最重的大員必將遭到清算。
如果主動求去,嚴黨倒臺后,胡宗憲很可能還會遭到清算,但未必會成為眾矢之的,因為嚴黨麾下還有個總督,宣大總督楊順。
除了跳出這個火山口,胡宗憲在福建還能大展身手,建功立業,實在是一舉兩得。
而挑中錢淵,是胡宗憲經過深思熟慮的選擇,在他看來,錢淵是最合適的那個。
的確很合適。
其一,胡宗憲想降職轉為福建巡撫,那就不可能繞過嚴嵩、嚴世蕃,否則等不到日后徐階的清算,嚴東樓會先教胡宗憲做人。
而嚴嵩在公開場合數度夸贊錢淵,嚴世蕃和錢淵交情不淺,胡宗憲企圖讓錢淵做個說客從中說合。
其二,錢淵是徐階的孫女婿…錢家和徐階如今已是同床異夢,貌合神離,但這等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胡宗憲并不知內情,他還琢磨著自己退一步,錢淵能說得動徐階予他海闊天空呢。
胡宗憲做出這個錯誤的判斷的原因在于,錢淵設市通商已有半年,但如今朝中科道言官少有因此事彈劾。
為什么?
自然是因為在科道言官…也就是所謂的清流中威望甚高的徐階。
其三,也是胡宗憲選中錢淵的關鍵,那就是東南諸事,錢淵的話在嘉靖帝心中的分量。
當年錢淵入京面圣,當日嘉靖帝斥曹邦輔不合用,兩日后胡宗憲以浙江巡撫兼浙直總督。
去年嘉興大戰,胡宗憲寧可被敲竹杠也催促錢淵入京,最終的結果是嘉靖帝命胡宗憲撫剿并重,并無一語斥責。
而吳百朋升任浙江巡撫,也是錢淵在嘉靖帝面前大力舉薦的結果。
胡宗憲也聽說過,錢淵每一段時間就寫信送入京中,直入西苑抵御案上。
王寅比劃了個手勢,“展才…”
錢淵死要錢的名聲在東南文武官員高層中是公開的秘密,在通商之后,他又多了個“財神爺”的綽號。
一巴掌…應該是五千兩銀子,胡宗憲也算是大出血了。
“十日前,聽聞有倭寇侵襲黃巖,八日前,小股倭寇襲慈溪,五日前,百余倭寇在象山作亂。”錢淵瞇著眼道:“兩浙倭患未平,汝貞兄何以匆匆遁去?”
王寅愣了下轉頭看向鄭若曾,他本人只負責為胡宗憲撰寫公文,相關的軍報是由鄭若曾和茅坤負責的。
鄭若曾臉色有點難看…對面這人找理由推脫也不找個像樣的!
黃巖歸屬臺州府,慈溪歸屬寧波府,象山是兩府共有,駐扎在這兩府的有譚綸麾下的臺州軍,有戚繼光麾下的戚家軍,還有盧斌、侯繼高、楊文、戚繼美一干多有戰功的將領。
哪個倭寇腦子壞了跑到臺州、寧波來搶劫…那真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味了!
王寅咬咬牙,低聲道:“吳惟錫多有戰功,于東南名望頗高,又是展才至交,浙江巡撫一職實在屈才…”
這句話說得很明顯,這是在告訴錢淵,胡宗憲轉福建巡撫,浙直總督這個位置…吳百朋也是能爭一爭的。
錢淵噗嗤笑出聲,笑聲越來越大,樂不可支起來。
胡宗憲這叫以己度人,自己空出個位置,最有可能升遷的那就是吳百朋…在胡宗憲看來,錢淵是舍不得吐掉這個誘餌的。
好一會兒之后,笑聲漸歇,錢淵揮手道:“新設福建巡撫與否,點何人為福建巡撫,必為陛下御筆欽點,錢某實是無能為力。”
胡宗憲想脫身…這是嚴嵩、嚴世蕃甚至趙文華都不想看到,不允許出現的,而錢淵更不會放走胡宗憲。
原因很簡單,浙直總督這個位置,絕不可能是吳百朋接任。
浙直總督手掌數省兵權,又提編數省,財力、人力、軍力均為天下之最,所掌控的資源非同凡響。
想坐穩這個位置,普通官員是坐不穩的…舉個例子,嘉靖三十三年王江涇大捷,張經、李天寵被捕拿入京,上書御倭十難三策的蘇松巡撫周珫被嘉靖帝欽點為浙直總督,但僅僅一個月后就因趙文華彈劾被罷免。
想坐穩浙直總督這個位置,身后必有強援,說的明白點,身后若無嚴嵩、徐階,誰都坐不上這個位置。
四任浙直總督,第一任是聶豹舉薦的張經,當時前兩任浙江巡撫均兵敗,被拖了年許的張經終于得償心愿,也在王江涇一戰中大敗倭寇。
可惜張經背后是聶豹,是被徐階、嚴嵩共同忌憚的聶豹,最終是張經遭棄市,聶豹被罷官。
之后的楊宜是嘉靖二年進士,徐階的人;再之后的周珫身后無強援,一個月就被罷免,現任的胡宗憲能坐穩浙直總督之位,他自身的能力是關鍵,錢淵當年的旁敲側擊是關鍵,而胡宗憲身后的嚴嵩是關鍵中的關鍵。
吳百朋背后除了錢淵之外什么都沒有,不然也不會湖廣巡按政績卓越卻平調江北巡按,揚州大捷后又再次平調浙江巡按。
雖然錢淵在嘉靖帝面前舉薦吳百朋升任浙江巡撫,但浙直總督這個位置…錢淵是無權插嘴的,他也不會去捅這個馬蜂窩。
只可能是嚴嵩或者徐階的人,別說錢淵了,就是內閣大學士呂本,或裕王最為親近的高拱都沒有這個資格。
這就是為什么錢淵不許胡宗憲從浙直總督轉福建巡撫的原因。
如若胡宗憲一走,浙直總督這個位置很難說是誰得手…嚴黨如今權勢滔天,但所有的權勢都是嘉靖帝給的,誰接任浙直總督,那是要嘉靖帝怎么想。
而嘉靖帝可能是明朝最喜歡也最習慣搞權力制衡的一個皇帝,再加上嚴黨勢大,徐階縮首,錢淵猜測,搞不好是徐階的人接任浙直總督。
那事情就糟了,不說其他的,新任浙直總督要插手通商怎么辦?甚至要否決通商怎么辦?
錢淵能忍得下來?
忍不下來是不是要撕破臉?
鬧大了…那錢淵后續的計劃都要作廢,挖好的坑說不定埋不了別人,倒是能埋了自己!
留下胡宗憲多好…他漏洞頗多,他擔憂后路,他雖然和錢淵頗有間隙,但也不敢往死里得罪錢淵。
換個人有這么好使嗎?
雖然是被逼的,但胡宗憲基本上很少對錢淵指手畫腳。
換個人能這么配合錢淵嗎?
雖然是怕惹事,但胡宗憲對通商一事不聞不問,全讓錢淵主持。
換個人能讓錢淵揪住那么多小辮子嗎?
這些年來,胡宗憲或多或少有不少小辮子被錢淵拽在手中呢。
錢淵在心里冷笑,你胡汝貞身上染墨,身登高位,建功立業,現在卻想脫身而走,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
看著對面失落的兩人,錢淵猶豫片刻后補充道:“日后未必如汝貞兄所料…”
鄭若曾長嘆一聲,“幾為絕路,如何不惶恐。”
“自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初見,老夫已知展才有經天緯地之才,之后在華亭,在陶宅鎮,在崇德,在杭州,在臺州、紹興、寧波,展才數度敗倭,又拋卻翰林南下擊倭,氣節無雙。”
“但若無總督大人這些年殫精竭慮,提編數省,編練新軍,展才何以有長水鎮、桐鄉兩場大捷?”
“上虞城外錢家護衛精悍勇猛,但若無總督府撥付鐵甲軍械,何以掃清千余倭寇?”
“戚繼光三刻鐘擊潰徐海,立下不世軍功,但若無總督大人撥付的糧餉,他戚元敬何以編練如此強軍?”
“京中傳來消息,嚴分宜病重臥床,一旦…”鄭若曾眼角濕潤,“總督大人必遭群起而攻,即使歸隱想安度晚年都不可得…”
錢淵有些詫異,鄭若曾入胡宗憲幕府近四年,不料卻有如此情誼,不過他也為這番話動容。
事實上錢淵并不知道,原時空中胡宗憲于獄中自殺,鄭若曾多方奔走,后隆慶年間平反,就是鄭若曾為胡宗憲題碑記。
但錢淵雖然動容,但絕無動搖,話題一轉說起鎮海通商諸事,不過鄭若曾和王寅神色黯淡,少有話語,不多時就起身告辭。
一路送到照壁外,錢淵揮手讓下人退下,遲疑了會兒,低聲道:“等等吧,再等等。”
鄭若曾瞳孔微縮,“展才何意?”
“再等等…”錢淵面無表情低聲說:“日后當有轉機,寄語汝貞兄,如若合適,錢某亦不會袖手旁觀。”
鄭若曾怔了片刻后退兩步,長長一揖。
這種保證是不能隨隨便便說出口的,錢淵能說出這等話,那日后出手的可能性就很大。
當然了,反悔也正常,但從此之后,不說胡宗憲本人,幕僚中的鄭若曾、沈明臣、王寅、何心隱、茅坤等人均不再視錢淵為友。
已是十一月中旬了,寒風呼嘯而過,看著兩位好友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處,錢淵在心里權衡自己日后能不能兌現這句話。
很難說啊。
如果自己的計劃能夠成功,將科道言官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而不是胡宗憲身上…那胡宗憲很可能逃過一劫。
但日后嚴嵩致仕,徐階掌控大權,會不會舊事重提,重翻舊案,這就難說了…嚴嵩一去,徐階在朝中幾無抗手啊。
高拱能阻攔他嗎?
高拱對胡宗憲并無偏見,甚至頗為贊許,但要他為胡宗憲出頭,這個可能性真的不高。
錢淵心里迷茫,有一股說不出口的酸澀。
雖然錢淵知道,胡宗憲試圖轉福建巡撫這件事自己也未必插得上手,但其實是有一定操作性的。
因為徐階是希望看到的。
為了通商一事的順利進行,為了自己的計劃能順利開展,為了自己挖的那個坑…自己一力拒絕,將胡宗憲拖在這個泥潭中難以脫身。
自己從嘉靖三十一年離奇穿越而來,至今已經六年了,這六年里他經歷了太多太多,也改變了他太多太多。
但與此同時,這個時代,或者說這個時代的歷史,也被他改變了太多太多。
聶豹提前數年逝世,趙文華至今仍是工部侍郎,戚繼光提前入浙組建名垂青史的戚家軍,原時空的抗倭三名將之一的盧鏜兵敗入獄。
還有歷史上名聲不顯的戚繼光,從無記載的盧斌,都已嶄露頭角。
更別說錢銳、錢鴻父子,以及譚維,就連王翠翹的命運都得以改變。
而胡宗憲,他的結局似乎不會有什么變化。
這一世,會不會還會有“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云”?
錢淵就在照壁前后來回踱步,好久好久,旁邊侍候的王義、彭峰、梁生等人都不敢上前打擾。
直到少見的楊文突然出現在門口。
“少爺。”楊文雖然已升任游擊將軍,但仍然習慣單膝跪地,“有事回稟。”
錢淵揮揮手,王義等人避開后,才低聲問:“又有船只出海了?”
“是。”楊文湊近低聲道:“共十二家,大小二十六艘海船,其中大部都是奉化吳家的。”
“那八家都名列其中?”
“是,均在其中。”楊文舔了舔舌頭,“譚先生托小的來問,可要動手?”
“什么譚先生?”錢淵眼睛一瞇。
“譚七指。”楊文立即改口,心里卻在苦笑,雖然如今是個海商甚至海盜,但那是少爺您的小舅呢。
譚維的身份少有人知,除了當年密謀的譚綸、戚繼光、唐順之之外,只有錢淵和楊文兩人知曉。
錢淵經常出入金雞山下那個村落,和譚七指也頗有公開來往,但很多事是需要私密渠道來溝通的,如今負責這個的就是楊文。
錢淵思索片刻后問:“這是第幾批了?”
“第二批。”楊文立即回答道:“十月中旬第一批,只有八艘船,應該只是試探,十日前返航。”
“還是象山港來回?”
“均是從象山港出發,繞過象山往南洋去了。”
“一旦動手,有把握嗎?”錢淵微微皺眉,二十六艘船,有點棘手啊。
但楊文一臉自信,“如今譚七指麾下已有十三艘船,其中一艘福船,這半年來小的陸續調人手上船將老人替換下來,再加上其中亦有錢家護衛為核心,多置火器,絕無紕漏。”
“什么時候返航?”
“上一趟只是試探,距離不遠,這一趟應該是去南洋。”楊文算了算,“十二月末返航。”
“那就趕在年前吧,總不能讓他們還過個舒舒服服的除夕。”錢淵雙手負于身后,冷笑道:“就在象山港動手,不亮字號,但要讓他們知曉,是我錢某人動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