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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九章 龜蛇像

  陳舊的地圖鋪在地上,嘉靖帝站在地圖前聽著徐渭細細描述,雖然有兵部的軍報,有錦衣衛的刺探,但在東南戰局一事上,他顯然更信任舍棄儲相之位南下的錢淵。

  “難怪去年展才言胡汝貞量窄,田洲狼兵的賞銀拖欠不撥。”嘉靖帝搖搖頭,“但展才哪里來的銀子,總不能是他自個兒庫房里的銀子吧?”

  徐渭臉上呈現出古怪的笑容,“陛下可還記得,去年大戰前,胡汝貞陰了兩次展才…”

  “噢噢,哈,展才去討賬了?”嘉靖帝忍俊不禁,“那就怪不得胡汝貞了。”

  “一共兩萬兩銀子,其中兩千兩交付臨海縣,召集大夫、護工…這是為日后大戰受傷的兵丁準備的,此外購置藥材。”徐渭詳細道:“其中五千兩撥付給田洲狼兵,這筆銀子總督府不管還不還,總歸是要認賬的。”

  “不過陛下也知道,展才那等人…田洲狼兵頭目鐘南率四百狼兵精銳以鄉勇名義留駐臺州,撥入寧紹臺參將盧斌麾下。”

  “自正月初七之后,倭寇四處上岸侵襲,嘉興俞大猷、松江董邦政皆告捷,但紹興、寧波兩地倭寇漸漸猖獗,展才和胡汝貞都以此斷定,寧紹臺必為徐海主攻方向。”

  徐渭說的興起,手中玉如意指向地圖,猛地卻看見一只渾身雪白無暇的鴛鴦獅子貓悄無聲息的踱在地圖上。

  “獅兒,獅兒。”黃錦訕訕的緊走幾步將獅子貓抱走。

  “下次讓展才把小黑帶來,雖然還小,但肯定還是能一巴掌扇飛小黑。”嘉靖帝笑了笑,又問:“各地還在編練新軍,但展才如何敢說今年能平定徐海?”

  徐渭左顧右盼看了又看,才低聲道:“展才、胡汝貞欲和汪直聯手。”

  “嗯?”

  “展才在徐海身邊埋有暗子,等徐海率倭入寇,官兵正面相抗。”徐渭頓了頓,才繼續說:“再使汪直出兵斷徐海退路。”

  嘉靖帝定定的看了徐渭會兒,才道:“胡汝貞和汪直私下來往,你也知情。”

  “知情。”徐渭不假思索答道:“汪直的侄兒就是臣親手俘虜送至杭州,后以此人為掮客,胡汝貞遣蔣洲度重洋在倭國與汪直見面。”

  嘉靖帝點點頭,“可有把握?”

  徐渭猶豫了會兒,“從展才信中來看,關鍵還是胡汝貞那邊能不能促使汪直出兵,如果能以開海禁通商為餌…”

  “嘿嘿。”嘉靖帝冷笑兩聲,伸手敲敲桌面,“展才就是對開海禁通商不死心啊!”

  徐渭不敢說話,垂手肅立,和錢淵不同,他畢竟是這個時代讀著四書五經長大的,對皇權有著天然的敬畏,嘉靖帝話里帶著怒意,他立即閉上嘴巴。

  但實際上嘉靖帝心頭并沒多少怒氣,早在嘉靖三十四年,錢淵就公然在他面前展示了自己的立場,之后還不止一兩次提起,甚至去年還在京中鬧了一場。

  嘉靖帝招招手,黃錦小心翼翼的將獅子貓抱來,這只貓比前一只活潑的多,在榻上繞著嘉靖帝來回竄,沒一刻停歇。

  “文長,你如何看?”

  徐渭舔了舔發干的嘴唇,定定神道:“陛下,展才和胡汝貞只是以開海禁通商為誘餌…”

  “嗯?”

  “去年初,隨園中,臣和展才多次談起如今朝中財用大乏。”徐渭立即換了個角度,“其一,陸續推行提編法、一條鞭法,以銀差為主,甚至…甚至清查全國田畝…”

  嘉靖帝不禁失笑,“展才倒是好大氣魄!”

  “臣也知道,太難了,太難了…”徐渭苦笑點頭。

  這是一條無比坎坷的道路,不說會走的多艱難,問題是很可能走不完…張居正也沒能走完。

  “其二就是開海禁通商,短時間內能斂財為朝用。”徐渭輕聲道。

  在具體事務上,長期沉寂在底層階級的徐渭可能更出色,但在某個高度的事務上,嘉靖帝能一眼看到徐渭看不到的地方。

  這兩條路最大的區別在哪里?

  前者會遭到無數的反對者,不說其他的,光是清查田畝,別說皇族勛貴,就連文官體系都會反對,這是在他們身上割肉。

  而后者只要能彈壓住朝中那些固執的反對聲浪,只需要開個口子就能維持下去,大量的既得利益者將會為此前仆后繼,至少蘇松、浙江、福建、廣州的官員士紳都會站在錢淵那一邊。

  嘉靖帝記得去年錢淵在自己面前如此講述…之前浙閩大戶出海走私,但如今倭寇猖獗,他們的損失一日重過一日,平定倭寇之日,如果朝中不許開海禁通商…那么出海走私將會重現。

  論得位之輕松,終明一朝,無過于嘉靖帝,本不過是個藩王,堂兄朱厚照玩死自己,皇位莫名其妙落在了嘉靖帝頭上。

  這直接導致了嘉靖帝沒有太強烈的責任心…如今的大明朝像一棟到處都是裂縫的老宅子,北風呼呼往里灌,但嘉靖帝只希望找些油紙堵一堵,只要宅子不倒就行,倒是別誤了自己取樂。

  這也是嘉靖帝對東南抗倭如此重視的原因,天下財賦,十之五六出自東南。

  如果能和汪直聯手剿滅徐海,迅速平定倭亂,這是嘉靖帝愿意看到的。

  但如果要開海禁通商…會不會惹來更大的倭亂,這是嘉靖帝所擔憂的。

  嘉靖帝對錢淵的欣賞來自于很多方面,但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如今朝中盡是些打小算盤的官員,而年輕的錢淵向嘉靖帝展現了無與倫比的忠誠,無論什么事,都坦然直言。

  但這一次,錢淵的坦然直言和忠誠沒有收到預計的效果,這并不是他的策略出了錯,而是他看問題的角度不同。

  長久的思索之后,嘉靖帝什么都沒說,揮手斥退徐渭,看向徐渭背影的目光閃爍不定…他做出了最符合一個皇帝標準的選擇,臣子做事,如果有個好結果,自然是皇帝用對了人,如果出了岔子,自然是臣子背鍋。

  出了西苑,徐渭第一時間找到了冼烔,拉到角落處,一句話都沒說,直接就是兩腳踹過去。

  “文長兄,怎么了…”冼烔一邊躲一邊委屈的低聲嚷嚷,“青霞先生…”

  “閉嘴!”徐渭停了下來,臉色鐵青的指著冼烔的鼻子,“誰慫恿你的?”

  “慫恿什么?”

  “上書彈劾楊順。”

  冼烔這才反應過來,小心翼翼的試探問道:“壞了事?”

  半個時辰之后,徐渭回到了隨園,叫來劉洪吩咐了幾句,又等到放衙的錢錚…論對朝中勢力分布,官員底細,他遠遠不如錢錚。

  之后陶大臨、孫鑨、吳兌、冼烔等人陸續來了隨園,很快,冼烔被罵得狗血噴頭,陶大臨甚至氣得都動手了…冼烔還覺得委屈呢,動手的兩人,徐渭是沈煉的姻親,陶大臨是沈煉的同鄉。

  等到天黑時,徐渭大概已經弄清楚了,他徑直從隨園側門直入錢家酒樓后院。

  “坐。”自斟自飲的嚴世蕃努努嘴。

  徐渭面無表情的坐下,端起酒壺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正月初一,沈純甫吟詩嘲諷宣大總督楊順,此事正月十五開衙之前已經遍傳朝中。”

  “但直到兩日前,突然傳聞沈純甫以李林甫、秦檜…等人像作靶,讓人日日練射,流言蜚語短短一日傳遍京城,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宣府巡按御史石英韶,嘉靖二十六年進士,選庶吉士,嘉靖二十九年散館,入都察院為御史。”嚴世蕃瞇著眼道:“華亭嘉靖二十八年升翰林學士,教習庶吉士。”

  徐渭點點頭,兩個人都是聰明人,直截了當的信息對接立即從蛛絲馬跡中找出了徐階。

  石英韶是徐階的學生,巡按宣府是有機會做手腳的,最關鍵的是,能短短一日將那些話傳遍京城,不是一般的勢力做得到的。

  嚴黨不會更沒必要將這種羞辱嚴嵩的話傳遍京城,只可能是徐階做的。

  雖然沒有證據,但自由心證已經足夠。

  徐渭極厭惡嚴世蕃,但不得不承認,這是個聰明人。

  略微頓了頓,徐渭接著說:“昨日,六科、都察院暗中有人串聯,欲上書彈劾宣大總督楊順,其中就有沈純甫做詩嘲諷之舉。”

  “已經查過了,此事最早起源于柳州徐養正。”

  “徐養正?”嚴世蕃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對這個名字非常非常熟悉。

  在沈煉、楊繼盛、趙貞吉之前,就有不怕死的科道言官彈劾嚴嵩、嚴世蕃父子,其中領頭的就是嘉靖二十年進士,戶科給事中徐養正。

  當時正是夏言剛死,錢錚上書被貶謫出京,戶科六名給事中齊齊上書,不敢替夏言伸冤,卻敢彈劾嚴世蕃“竊弄父權,嗜賄張焰,詞連倉場“,最終為震懾他人,嚴嵩借嘉靖帝之手責徐養正六十廷杖,貶為云南通海縣典史。

  七年之后,嘉靖三十四年,徐養正連連升遷至尚寶卿,但因為嚴世蕃以工部右侍郎兼管尚寶司事,徐養正“不欲與同列,請告歸”,此事一度弄得嚴世蕃下不來臺。

  這樣的人物,嚴世蕃如何不印象深刻。

  徐渭繼續道:“徐養正在與同鄉張翀信中提到沈純甫射像一事。”

  “奇怪了。”嚴世蕃嘿嘿冷笑道:“柳州隸屬廣西,如何知曉保安州事?”

  徐渭眼皮子都沒抬,“張翀,嘉靖三十二年進士,刑部主事,同為刑部主事的董傳策是華亭人,與隨園眾人算有份交情,前日夜間拜訪冼烔,據說是無意間提起。”

  一條暗藏在水底的線被徐渭硬生生拉起來,讓岸邊人看的清清楚楚。

  “董傳策?”

  “董傳策,嘉靖二十九年進士,授刑部主事,與同鄉徐璠交好,今日上書彈劾楊順的刑科給事中吳時來,曾任松江府推官。”徐渭抬手拿起酒盞,正色道:“如沈純甫死,徐某必然大怒,展才也不得不…”

  “明白了。”嚴世蕃目光閃爍,嘆道:“徐華亭還真有龜蛇像啊!”

  龜蛇像,這是喻徐階既能像烏龜一樣能忍,也像毒蛇一樣伺機而動。

  如若沈煉死在嚴黨手中,考慮到沈煉在紹興府的名望,紹興士子在隨園中的分量,錢淵無論如何也會和嚴黨徹底決裂。

  如果沈煉沒有死在嚴黨手中,而是因為吳時來的上書彈劾楊順活了下來,那么錢淵就要欠徐階一個人情。

  龜蛇像,嚴世蕃這個比喻可謂入木三分。

  正是看到了這點,徐渭才會一早遞去帖子,邀最為厭惡的嚴世蕃一敘。

  徐渭舉杯飲下這杯酒,面無表情的起身離去,對于他來說,變化已經足夠大。

  能戒急用忍,能清晰的判斷對方的意圖,能從紛亂的線索中尋找到真相,甚至不需要尋找證據只憑自由心證…一年多了,徐渭心頭已經傲氣十足,但卻褪去了身上的書生味。

  這樣的徐渭才是錢淵所盼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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