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三月初六。
浙江巡撫衙門外人頭聳動,官員、商賈還在外面苦苦等候,大廳內的幸時悠悠然品著今年的明前龍井,心想要不下定決心打這一戰,其他的不好說,明前龍井可沒自己的份。
短短兩天,明軍攻瀝港的消息已傳遍全城,朝廷重新實行厲行禁海已是事實,但很多人都想知道,這一任浙江巡撫王忬會做到什么程度。
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找幾只呆頭鳥殺雞儆猴,還是效仿上一任那位殺的人頭滾滾,尸山血海。
所以這兩天來巡撫衙門拜訪的官員、士紳絡繹不絕,但誰都沒想到這位浙江巡撫這么賊,守在衙門口的居然不是本地兵丁,而是從廣西調來的狼土兵,這幫人別說漢字了,漢話都不會說,只懂得守著大門不許人進。
“幸先生。”緊皺雙眉的王世懋走進大廳,“戰況如何?”
“二少爺只管讀書,后年鄉試是道坎,如果能過,后面就一帆風順,不像幸某人…”幸時眼皮子都沒抬,“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王世懋猶豫片刻遲疑問:“錢淵還在寧波?”
“呵呵,二少爺還掛念他?”幸時呵呵笑了幾聲,隨口找了個理由將其打發走,右手不自覺的摸著案上的那封信。
琢磨了會兒,幸時又將信拿出來看了一遍,心里猜測那位松江案首到底想做什么,應星洋糖每年兩成的干股可不是個小數字。
作為一名幕僚,幸時是沒有自作主張的權力的,但他決定幫那位錢家子這個忙,原因很簡單,王忬秘密前往紹興督戰,巡撫衙門內幸時做主。
這五百兩銀子,兩成干股,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砸在幸時頭上的。
和其他官職不同,巡撫實際上不是個官職,而只是職務,王忬實際的官職是右副都御史,巡撫浙江兼提督軍務是他的差使,并沒有品級。
換句話說,王忬是京官,是隸屬于京都都察院的官員,這也導致了一個問題,巡撫衙門內除了王忬本人之外,是沒有其他文官職位的。
布政使、按察使雖然理論上歸屬巡撫管轄,但實際上起到的是制衡巡撫的作用,相互之間保持獨立性,更何況浙江巡撫是時隔四年新設,布政使、按察使看王忬都很不順眼。
當然了,到任之后,王忬征兆了佐雜官過來辦事,但在關鍵位置上更信任的是自己的幕僚,于是,幸時成了巡撫衙門中實際上的二把手。
“延長扣押期限…”幸時重新將信紙收好,口中喃喃自語。
半個月前錢淵張居正來巡撫衙門的那次,錢淵隨口提起明軍武將向海商跪拜相迎,隨后張四維就進入了王忬的視線,在攻瀝港之前,巡撫衙門一共扣押了四個和倭寇關系很深的把總,張四維就是其中一個。
幸時和這四個人也聊過幾次,每個人都拍著胸脯說殺倭是當兵的本分,每個人都希望殺倭立功,其中張四維是最為積極的一個。
正想著心事,突然一名兵丁快步走進,“幸先生,碼頭回報,錢淵一行人到了。”
“恩,盯著他們…他們往衙門來了?”
“沒有,往城西去了。”
“城西?”幸時捋著長須苦苦思索。
“報!”又有兵丁疾步走進大廳,“捷報,瀝港已被攻克,汪直僅以身免,倉皇逃離。”
幸時長長舒了口氣,在他思維中,大局已定,接過信看了幾眼后皺著眉問:“居然讓倭寇進了寧波?”
“呃,只是小部流竄,盧指揮使已帶兵回援。”兵丁猶豫片刻又說:“回來路上聽聞還有小股倭寇流竄到嘉興一帶。”
幸時腦海中閃爍著那次錢淵的話,汪直是無力彈壓管轄手下的海商的…
杭州城內雖然人心惶惶,但基本的商業體系還沒崩潰,不像寧波城內已經亂七八糟,錢淵離開之前甚至差點被狼土兵搶了一把。
“就這家吧。”錢淵哼了聲指指路邊。
這是一家專門出售葬禮相關物件的小店,店主看到大買賣上門,樂的都合不攏嘴。
錢淵一邊將喪服套上,一邊皺眉看著好奇的張居正,“叔大兄,你不是直接回京嗎?”
“不急,按照你的推測,現在走不太安全。”
“走運河有什么不安全的。”錢淵撇撇嘴,“對了,這次欠了我一個大人情…我救了你一命…哎,把頭轉回來,難道你不認?!”
“認,認!”張居正四下掃視,錢家仆役隨從全都套上了喪服,還將袖口捋起,一副不干好事的架勢。
穿戴整齊后,一行人沿街慢慢前行,路上行人都熟視無睹,看來又是家人死在寧波或者瀝港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唯一穿著便服的張居正低聲問。
“去收一筆賬。”錢淵輕描淡寫的回答,“一筆舊賬。”
“穿著喪服去收賬?”張居正無語了,“你確定不會被人趕出來?”
“不會。”錢淵轉頭盯著張居正的眼睛,片刻后才說:“叔大兄,雖然父兄雙亡,但叔父是兩榜進士,曾祖是狀元公,松江錢家是書香門第,你不好奇我這個松江案首為什么親自出面經商嗎?”
“你是說…”張居正靈光一閃,“那秘方?”
“是啊,就是那秘方。”錢淵淡淡一笑,指著不遠處的宅院,“到了。”
比起張四維那占地龐大的園林,金家的宅子要小得多,但細節處并不遜色,小橋流水、假山怪石、曲折走廊、縷空石雕應有盡有。
金家門房還沒來得及問話,張三就一揮手,兩個壯漢撲了上去將其堵回門房內綁了起來。
“你膽子也太大了點。”張居正嘴角抽搐了下,“金家…噢噢,就是以前常去鋪子的那個胖子?”
“恩,他年前冒險報喪,我只是回禮而已。”錢淵用力推開大門,“叔大兄,來看看,這可是好景致。”
張三一伙人守住前后門,又將金家仆役統統趕到偏房,任由錢淵和張居正在園中賞景。
“的確好景致,就是小了點。”
“精致嘛。”錢淵偏頭眨眨眼,“小也有小的好,我母親喜靜不喜動,小妹膽子又小,園子太大反而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