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前的翠渚小輩齊齊受驚色變,倏地一下退散兩邊。只見背向的光線中,聞宴高致俊巖的輪廓巍然峙立。
他手里抓著馬鞭,從來沒有這樣陌生地看著白錦玉,目光逐漸積沉。
文淵齋里人不少,但從白錦玉和聞世舌戰開始,眾人就大氣不敢出,到了這一刻,則是連“大氣不敢出”都不夠了,眾人臉上紛紛露出了想拔腿就跑的神色。
“把你剛剛說的蠢話全都收回去!”極靜的空氣中,聞宴聲音冷冽。
他轉身,臨走前又加了一句:“你在這等著!”
說完,黑色的云絹綾綃又跨出了門去。
白錦玉回過一口氣,才發現交握身后的雙手已沁出了一層薄汗。
聞宴威壓極強地驚鴻一現后,文淵齋里保持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靜默,然后突然之間,大家一哄而散!
聞宴策馬奔到云來客棧,風一樣踏進踏進店堂,開口就問:“楚然在哪里?”
幾個正在大堂里熱火朝天打牌的人猝然被打斷,一齊抬頭,卡愣了半天。
面對懵怔的數人,聞宴的聲音稍微克制了一些,朝牌桌上一位拿著一手葉子牌、有些微胖的中年女子又問了一遍:“楚然在哪里?”
“啊,哦!”中年女子正是文淵齋掌柜的夫人,她大呼一聲像猛然間想起了什么,一把將葉子牌翻面朝下,和同桌賭友歉聲道:“你們稍等我片刻!”這才跑到聞宴面前道:“聞…”
掌柜夫人留神左右,斟酌一下改口壓低了聲音道:“你可來了!人好好在呢,放心放心!”她晃了晃手里不知從哪兒摸出來的鑰匙,領著聞宴朝客房走去。
二人很快來到一間上房前,掌柜夫人開了鎖,發現門卻從里面栓了。
“楚然!”
“夫人…”
聞宴幾乎和掌柜夫人同時開口,掌柜夫人收聲盯著聞宴,一時猶豫不決該誰先說。
過了一會兒,聞宴道:“你去忙吧!”
“哦好…”掌柜夫人心里迫不及待,可又覺得就這么不管了又不合適,走走停停一步三回頭,最終還是賭癮占了上風,刺溜地趕回牌桌去了。
“來來來,我們繼續!老實說你們剛剛是不是偷看過我的牌了?”掌柜夫人連連招呼眾人上桌,她這把牌抓得不行,正好趁機要求重新洗牌。
“夫人,不用照應那邊嗎?”一個賭友瞟了一眼她剛剛過來的方向。
掌柜夫人一邊拈牌一邊寬心道:“不用不用,這人要是想走我怎么可能攔得住?這娘子根本舍不得他夫君…你別操心了好好打牌吧,你銀子可不多了,還有空操這閑心!”
上房處,聞宴和王楚然隔著一扇門,陷入好一陣靜對。
王楚然的心猛烈地跳著!
昨日下午,心如死灰的她在城門口被文淵齋的內當家攔下,而后從她口中知悉了白錦玉的全盤計劃。從那時候開始,她的心就跳得沒有踏實過。
她太震撼了!
一是因為白錦玉這劍走偏風膽大心細的手筆。她如此理性地全盤布局,不僅能在極短時間內就買通幫手實施她的謀劃,還親自掛陣上演了絕情絕義的戲份,讓自己和聞宴一步不差地落入了她的計劃。
如此鎮靜,如此逼真,如此冰冷,又如此完美。
二是因為她不確定聞宴是否真地會來找她。他會來,這是白錦玉一廂情愿的判斷,她自己是沒有信心的,所以她不清楚白錦玉的信心是從哪兒來的。
聞宴有多想讓白錦玉回到身邊,她比任何人都深有體會,她比誰都清楚白錦玉在聞宴心目中的地位。所以,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離白錦玉重回翠渚一步之遙的關頭放棄她呢?
但盡管如此,她還是忍不住地期待,這種奢望她自己都覺得是一種癡心妄想!但是她管不住,內心就是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偷偷地說:萬一呢,說不定呢,連白錦玉都覺得他會來啊…
現在,這一刻終于驗證了!
聞宴真的來了!!!
于是,她再次震撼了…
震撼于白錦玉雖然七年不在聞宴身邊,卻竟然還是這么了解聞宴,她對聞宴的把握,甚至超過了她這個枕邊人!
也震撼于聞宴真的放棄了白錦玉,選擇了自己!!!
她真是太高興了!從出生到現在,她從來就沒有這么高興過!就算洞房花燭夜她還不知道聞宴那些故事的時候,都無法與此時此刻的愉悅相提并論。
她恨不得立刻打開房門,馬上就看到那張她惦念了一天一夜的面容,那個她如癡如醉愛著的、也是唯一愛著的男人。
但是,她還不能。
“楚然,”聞宴的聲音低緩地響起:“你開開門。”
王楚然沒有出聲。
聞宴等了一會兒,又道:“我知道你就在門后,我有話要跟你說。聽話!把門開一下。”
聞宴話音里竟然夾雜了十分明顯的哄勸意味,王楚然在門后驚愕得秀目圓睜,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幻聽了…
心里涌上一陣苦盡甘來的喜悅,王楚然控制不住地伸出手臂,卻在雙手觸及門扉的一瞬又停住了。
br/聞宴垂眸,目光準確地落在王楚然雙手駐留的地方,他等了等,門依然沒有打開。
“你要是不開,我就一直在這里等著。”聞宴道。
王楚然撫了撫就快跳出嗓子眼的心臟,她現在不能發出一個字的聲音,哪怕是一個字恐怕都會泄漏她的欣喜…
她還不能這么早就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情,因為,她十分清楚自己眼下應該做什么!盡管,白錦玉的計劃里沒有這一步,也許,白錦玉也根本用不著她做這一步。
但是,白錦玉幫了她,把聞宴給了她,還試圖讓聞宴珍視她…這個天大的恩情,她如何能受之不報?!
白錦玉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并且成全了她,難道她就不知道白錦玉想要什么嗎?
她又怎么可能不成全她呢?!
除此之外,她還有一點點自己的小心思。她也想確認,聞宴選擇她,不是因為他們既成事實的婚姻關系,不是因為聞、王兩家的名譽,不是因為她是潤兒的娘親,而是因為…因為他的心里也是有一點點喜歡她的,哪怕是一點很小很小的喜歡。
思及此,王楚然按著胸口定了定激動的心緒,調息均勻后,她對著門外道:“不…你走吧!”
聞宴眉框一震,出乎意料。以他對王楚然的了解,他是很篤定王楚然會很歡喜他來找她的…
正莫名著,王楚然緩緩吐字道:“你我…夫妻緣分已盡。”
聞宴當即道:“你如何能說出這種話?”
王楚然沒有回應。
聞宴有些著急道:“你把門打開說話!!”
王楚然頓了一下,拒絕了:“不!”
聞宴忍不住大力推了下門,提聲道:“你不開我就撞門了!”
王楚然道:“你敢!”
聞宴一怔,還真就罷手了。
二人又是一陣無聲的對峙。
許久后,王楚然道:“就算我、我今日走不成,他日…他日我還是會尋機會…走的!”
聞宴驚了一下,完全沒料到王楚然的去意這么決絕,愣了半天,他才道:“文淵齋內當家沒有跟你說嗎?這一切都是白錦玉的謀劃,都是假的!羞辱你的人是她買通的,羞辱你的話也是她一字一句教的,她的目的就是為了要逼你離開,讓我看清自己對你的心意…”
說到這一句,聞宴愣住了,忽然意識到自己這已等同表白了,不禁竄起一陣突兀的緊張。
同時緊張的,還有王楚然,聞宴突然的禁聲讓她的心陡然一落千丈!
還好沒多久,聞宴的聲音又響起了,這一次他的聲音特別特別的堅定:“我已經看清了我的心意,所以,你絕對不能離開我!”
王楚然看向門扉,兩顆晶瑩的淚珠瞬間從眼眶里滾落,她咬唇,將唇咬得清白,依然抑制不住地顫抖。
門里良久良久都沒有回應,聞宴百思不得其解王楚然到底在想什么,他再次想把門撞開得了,可是剛抬腳,又想起自己的妻子是那么嬌柔的一個人,這樣會不會嚇到她…
“楚然,”聞宴只能好好說話:“你書信里不是說我吃甜瓜不喜吐籽,總是連瓜籽一起吞了,所以給我切的瓜一定要提前把瓜籽剔除嗎?你還說我近年鼻子越發敏感,蓋的被褥最長三天就要日曬一次…你連我的這些小事都不放心,要向人交待得如此清楚,我不信,你真的就舍得一走了之!”
聞宴就這么說了很多,一字一句都像敲打在王楚然的心上。她的小心思已經如愿以償,不僅是如愿以償,簡直是太多太多了。她在門內默默聽著,早已淚流滿面,潰不成軍。
“咦?”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掌柜夫人又回來了,她極度驚訝道:“怎么…這?我們牌都打完了這門還沒開啊?!”
聞宴默然。
王楚然擦了擦了眼淚,就好像掌柜夫人也看見了她一樣。
“聞山長…”一段短暫的空白,門外忽然傳來掌柜夫人擔心不已的聲音:“你的臉色好差啊,你沒事吧,要不要…哎呀!”掌柜夫人突然一聲尖叫,同時伴有一個花臺落地的聲音。
門“哐”一聲從里面打開了,王楚然一臉驚慌地出來:“夫君…”她看著好好站著的聞宴,頓時發覺中計!
“楚然!”聞宴展顏剛欲上前,門“砰”一聲再次關緊!速度快到聞宴的身手都措手不及。
王楚然后背一下頂在門縫上,長喘一口氣,好險!
“楚然,”聞宴隔著門扉不解道:“你明明關心我!為何又違背心意不肯與我相見?”
他終于問到這一句了…王楚然心里的凌遲幾乎到達了極限,等的就是他這一句!
她定了定心神,聲音盡量放得冷漠道:“我不配!雖然…那些人都是錦玉安排的,但,但是他們并沒說錯,我有口疾、有…有缺陷,根本不能…不能與你相配!”
一陣出奇的安靜。
盡管王楚然為了讓一切看起來不那么明顯一直熬到現在才說,但睿智如聞宴幾乎瞬間就什么都領悟了!
原來,這才是白錦玉真正的目的!
治王楚然的口疾,幫晉王測日冕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