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急診看診和住院部不同,麻煩的也不僅僅是源源不斷涌進診療室的病人們。
看診時間一旦拉長,之前離開去做檢查的病人會陸續回來。這時候不可能讓他們重新排隊,就算病人之間還保留著看診秩序,仍然需要醫生的思路能在新老病人之間來回切換。剛進臨床的醫生接診的病人一多,腦子就會混亂,甚至連之前看過病的病人都記不住。
所以每個醫生進了臨床都會學上一些記住病人病情的小技巧,至于如何同時處理兩個病人的病情,并且互不干涉,那就需要一些時間了。
這不是有目的去學來的本事,而是在長期工作期間被動練出來的。
祁鏡看著讀片器上的151號病人的胸片,說道:“肺里有感染,范圍還不小。我聯系下呼吸科,看看有沒有空床,盡快讓你住院。”
“住院?”聽到住院,病人連連搖頭,“醫生,不用那么麻煩,給我開點退燒藥就行了。”
“退燒藥不能亂吃。”祁鏡簡單解釋道,“你燒到了38.8度,肺部還有大片炎癥,需要在醫生指導下用抗生素把感染壓下去......”
病人摸著額頭,打斷了他的話:“其實我連退燒藥也不想用,以前都是忍一忍就過去了。再說剛才你還和那個女病人說,體溫有點高的話身體自己能應付,根本沒有住院的必要。”
祁鏡眼前一亮,好家伙,都開始現學現用地質疑醫生用藥了,這屆病人的實力不錯啊。
按理說,寫上一段拒絕住院治療的話,再簽個字就能完事兒,祁鏡絕不會和這種病人多費唇舌。然而剛說要簽字,病人馬上意識到了這句話的份量,立刻改變了自己的想法:“醫生,住院也是用退燒藥和抗生素而已,這和回家有什么區別?你不說清楚,可不能怪我啊。”
很平淡的一句話,竟然把責任全部推給了祁鏡,還讓他聽了之后覺得很有道理。
甩鍋鬼才!
解釋,又要解釋,祁鏡嘆了口氣問道:“你燒過熱水嗎?”
病人皺了皺眉頭,沒想到醫生會突然這么問:“燒過,怎么了?”
正常人就是一壺涼水,當點開煤氣或者用電熱水壺通上電,那就是開始受到感染了。感染的結果就是發燒,也就是涼水變熱水甚至是開水。
“水燒開了,你是關火拔電源,還是再往里擱涼水?”祁鏡問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讓病人回答得也很干脆:“當然關火拔電源了。”
祁鏡解釋道:“關火拔電源就是抗生素,往里倒涼水就是退燒藥。不關火,就算往里倒再多的涼水都沒用。又不是在下面條,對不對?”
病人眉毛一挑,這要是再聽不懂就有問題了:“那就開點抗生素給我,我回去吃。”
祁鏡無奈地嘆了口氣:“關火拔電源這種事兒,你是讓自己還沒上學的孩子來做還是你自己做?”
“關火多危險,當然是自己做了。”
“所以”祁鏡順著他的話,繼續說道,“你現在的肺炎很嚴重,如果讓你回去自己吃抗生素,就像是讓一個三歲孩子去關煤氣,多危險。當然了,你要是硬要這么干也沒問題,只要簽字就行了。”
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看著面前的病歷記錄本,病人猶豫了好一會兒,直到他身后等著的其他病人也開口相勸,他才點頭答應了住院。不過,到底能不能住院還得看呼吸科的床位緊張程度,要是不行的話說不定還得在留觀室里住上一晚。
有他這樣不停糾纏的,那就有相對比較聽話的。
做完肝膽b超的155號,發現是膽囊多發結石,在聽了祁鏡的建議后很乖地去了普外科掛門診號。158號的胸片看著比151的還要嚴重,也把決定權全部交在了祁鏡的手里。
胸片里,他的左肺完全被白色填滿,就連坐祁鏡對面的那位女醫生也沒怎么見過這種情況。
她生怕祁鏡判斷出問題,便抬頭多看了這病人幾眼。但從表面來看,他也沒什么太大的問題,就是咳嗽咳痰比較厲害,呼吸有些快而已。
對她而言,第一直覺就是感染造成的白肺,具體“白肺”里到底是什么情況還得由呼吸科下來做判斷。
這種病人相對而言都很重,call呼吸科下來會診是最好的選擇。至于是在留觀室里直接治療還是收治進病房,得由會診醫生來判斷。
祁鏡也確實沒拖時間,直接一個電話打進了呼吸科:“喂,是羅主任啊。”
“怎么了?”
祁鏡直接說出了初步診斷:“內急這兒來了疑似肺炎的,胸片查出來是左側胸腔積液,量應該不小。”
女醫生一愣:這是胸腔積液?
羅唐也和她一樣,問了句一樣的問題:“胸腔積液?”
“嗯,左邊被完全塞滿了,壓迫縱隔整個發生了右移。”祁鏡看著胸片,把重要的關鍵點都說了出來,“病人現在情況還可以,就有點呼吸困難,我先讓他坐內急門口吸氧,等你們下來看了再說吧。”
羅唐對他非常信任,祁鏡專挑他想聽的說,根本不需要再多問什么:“我讓會診的下來。”
“嗯。”
大量胸水的病人一般會緊急收治入院。
就算住院部沒病床一時間沒法住院,呼吸科醫生也會臨時占用清創室或者洗胃室,在急診直接做胸穿抽胸水。
一來是看看胸水的來源,是普通肺炎還是結核,有的時候也可能是腫瘤。二來抽走胸水后,能緩解同側肺部的壓力,能暫時改善病人的呼吸,也算是一種對癥治療的手段。
五分鐘后,呼吸科的會診醫生出現在了內急。
稍稍做了體檢,再看一眼胸片,當即就開出了住院單。158號和151號攜手雙雙入院呼吸科,床位也被護士定下,一個走廊6,一個走廊11。
自從送走了那位腹主動脈瘤的老大爺,那個被祁鏡叫來的實習生就成了他的臨時跟班。
按旁人的眼光,女醫生的職稱和資歷都要比祁鏡來的高,實習生怎么也該幫她才對。但事實上,實習生跟誰和醫生的實力多寡、職稱高低都沒太大關系。
在門急診,實習生都需要靠抄處方進一步學習臨床知識,所以一般帶實習生的都是帶教老師。
就算同診療室有更高資歷的醫生,但他們一般都會婉拒實習生的幫忙,畢竟帶實習生本身就是一份工作,而且完成起來也并不順心。
看上去實習生能幫忙分擔掉一部分抄方工作,速度會比原來快一些。但處理速度快就意味著坐診醫生在單位時間內要處理更多的病人,反而壓力會更大。
況且六月底的實習生都是剛來實習的新生,不認字是常態,看不懂肯定得問,一般一張處方平均要問個三四次才能完成,甚至有的時候還會寫錯返工。所以和祁鏡一起坐診的女醫生拒絕了實習生的“好意”,寧愿自己一個人看慢點,也不想攬上這檔子累活兒。
這位男生剛來內急實習,上手才沒幾天,經驗幾乎為0。
好在祁鏡的字還算過得去,沒什么連體草書,抄起來沒太大難度。多了雙手,他的接診速度進一步加快。處理了幾個回來給檢查報告的病人,終于又碰到了那個之前準備插隊的病人。
“哦喲,排個急診那么久,真的是......”母親看著掛鐘上兩點多的時間,一肚子難受,只能吐槽兩句,“補習班都沒法去了,倒霉。”
這種家屬才是急診的常態,祁鏡沒多說什么,問向她的兒子:“哪兒不舒服?”
“蚊子叮了一口。”這位高二學生露出了自己右手胳膊,淡淡地說道,“早上在早餐攤子那兒被咬的,現在還有些癢。”
被蚊子定了口?
這是什么理由?
祁鏡見過不少奇葩的病人,有病情奇葩的,也有人奇葩的。人奇葩點無非是要求多一些,說話沖一點,醫學理論知識強一些,祁鏡都打發習慣了。
可說被蚊子叮了就來掛急診的,這算什么情況?又不是去年登革熱出現的時候,太奇怪了。
難道是因為蚊子咬的包,腫得很厲害?
看著孩子舉起的手臂,祁鏡好好檢查了一遍,腫塊其實已經退了不少。原本的腫塊只留下一圈淡紅色的痕跡,周圍只有一些指甲撓后的細細劃痕。從這兒可以推斷出之前蚊子叮出來的就是個普通腫塊,拇指的大小,表面皮膚隆起,界限不規則,沒什么特別的啊。
當然在急診做事萬事都得小心,蟲子叮咬后出現的事故也不少見,凡是還是要多留個心眼。
“體溫正常......”祁鏡看著門口護士在病歷記錄冊上寫的36.1℃,煞有其事地問了一句,“有哪兒不舒服嗎?頭暈?嘔吐?胸悶氣急?”
“沒有。”孩子很實誠,連連搖頭。
不管再正常的病人,既然掛了內急的號,血壓心率總得測一個。實習生上手測了之后,馬上給了結果。12570mmHg,心率70,呼吸20,很健康的數字。
沒發燒沒其他癥狀,這不是在瞎鬧騰嘛。
“你被蚊子叮了一口就跑來看急診?”祁鏡問的是孩子,但眼睛看著的卻是站在他身后的母親。
孩子沒多話,也跟著看了眼自己的母親,臉色變得很奇怪。母親這時總算開了口,臉上依然陰陽怪氣的,但聲音被壓的很低:“我們想做個艾滋病的測試。”
艾滋病?HIV?
祁鏡又把目光放回到孩子身上,挺普通挺靦腆的一位男生。長得一般,但因為年齡的關系遮掉了不少缺點,乍一看還挺清秀的。
出于對病人的保護,祁鏡沒立刻去問原因,而是盡可能地去找。從孩子之前的動作神態來看,他似乎被母親管的很死,現在臨高考,早戀估計是不可能的。
那還能有什么原因?
路上被人報復性地扎了針?這種情況有是有,但都有警察陪同,而且絕不可能那么淡定才對。
給一個人測hiv好歹得有個理由,并且必須在病歷記錄冊里寫明。不然到時候被家屬反咬一口說,無緣無故開了測試,最后麻煩的還是自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很多剛上崗的醫生都因為沒有做好自我保護,最后踩了坑。
當然急診遇到這種情況,老油條醫生往往會用一招鮮,那就是說急診沒有這種測試,想做就去其他科室。
這能避開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但這個孩子來看病的理由已經成功引起了祁鏡的興趣。在問出問題所在之前,祁鏡是不會放他走的。
“能說說理由嗎?”祁鏡說道,“不說理由我可沒法開檢查單啊。”
“理由?”母親想了會兒,說道,“早上他買早飯的時候,碰到了小區里一個艾滋病人,就是那種人。”
祁鏡不知道她說的是哪種人,但臉上寫滿了認同,連連點頭:“然后呢?”
“早飯攤旁邊有綠化帶,這不一過去他就被蚊子叮了個大包。”母親越說越氣,“問題是那個艾滋病人也被咬了,也是手臂上!這不是糟踐人嘛!”
“哦......”
祁鏡愣是沒聽出整個故事前后的關聯性,想了會兒才意識到她的腦回路。他的聲音也跟著壓低,也盡量克制住了笑的沖動:“你意思是,你的兒子就因為被蚊子叮了一口,有可能染上了艾滋病?”
“是啊,我在電視上看到過宣傳,血液傳播!”母親指著自己的長袖和長褲,“現在想想真的嚇人,外面蚊子那么多,萬一被叮上一口傳染到了怎么辦?”
祁鏡看著病人和他的母親,不知道該從何吐槽起,只能說道:“如果是經過蚊子傳播的,那叫蟲媒傳播。”
說著,他便拉過一張檢查單,寫上了“蟲媒”兩字:“血液傳播是直接輸血,和蟲媒沒關系。”
“沒關系?”母親還是不明白,“蚊子不是吸血后再把血打進下一個人的身體里嗎?怎么會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