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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你兒子快不行了

  祁鏡仿佛是個說書人,把小小的蠅蛆孵化史說成了一場瑰麗的年度大戲。

  不論是蟲卵、蟲蛹、幼蟲還是成蟲,蒼蠅的各個形態都能過冬。只不過區分就在于冬天的溫度,耐寒度從強到弱依次是蛹、卵、幼蟲和成蟲。

  丹陽的冬天算不上暖和,蒼蠅過冬的方式一般是蟲卵或者蟲蛹。

  蟲卵相比蟲蛹沒有堅實的外殼,必須存放在不結冰的污水和糞便里才能安全過冬。在保證足夠的濕度就能維持蟲卵的基本生存,等熬到春天氣溫回暖它們就能慢慢孵化。

  按理來說普通人類的鼻腔連通外界,溫度肯定要比體溫低一些,一般在30度左右。而腦外科在處理外傷腦出血時會用到亞低溫療法,也就是將病人體溫維持在3033℃左右來提高生存率,這就進一步降低了鼻腔內的溫度。

  再加上冬天的寒冷氣候和外科病房常年降低室內氣溫控制傷口感染的做法,常文瀚鼻腔里或許連20度都沒有。

  從030度的區間里,蒼蠅蟲卵的孵化速度和溫度呈正相關。1520度的時候,蟲卵會緩慢發育孵化,但速度并不快。

  “我覺得在這種溫度下,1015天左右應該就能孵化出幼蟲。”祁鏡補充道,“不過腦外科在手術后會漸漸撤掉亞低溫,恢復病人原來的體溫,這個時間或許會被縮短到10天以內。”

  “你哪兒學來的這種東西?”秦雪峰笑著問道。

  “養蛆是個產業,蛆蟲里豐富的蛋白質可是優質飼料。”

  秦雪峰不明白為什么一個醫生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可你是醫科大學畢業的,不是農業大學,丹醫大應該不教這些吧。”

  “我媽去國外援助過,其實這種病還是挺常見的,小時候聽她講過些病例。”祁鏡邊說邊在書櫥里翻了兩遍,“原來這兒還有本《華國寄生蟲雜志》,里面也有介紹。前段時間我剛看過,現在不知道放哪兒去了。”

  “厲害厲害。”陳霄坐在一旁完全沒有插話的余地。

  高健手里捧著那本微生物大全,對祁鏡說的蠅蛆病非常感興趣。他來回翻了好幾頁,前前后后把介紹全看了一遍,問道:“蛆蟲也能讓病人發燒和感染性休克嗎?這書上好像沒寫。”

  經他這么一提,陳霄也納悶,下午為了應對感染和休克可花了他們不少精力和時間。

  “不,發燒只是發燒,和感染沒關系。”祁鏡搖搖頭,解釋道,“真要嚴格說起來,蛆蟲體內的微生物反而會合成抗菌素和抗耐藥因子,對抗感染非常有幫助。”

  “發燒不是感染?”

  “去骨瓣腦血腫清除術可不是什么小手術,術后需要長時間靜養,病人多多少少會有些感染的情況。”

  祁鏡抽出了常文瀚的檢查報告:“可是這個孩子不一樣!他碰過污水,血報告一開始有大腸桿菌,之后就干凈了;插了大半個月的尿管,尿液全程是干凈的;又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肺底也是干凈的,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難道這里還有蛆蟲的功勞?”

  祁鏡點點頭。

  “這也太奇怪了。”

  診斷的終點就擺在陳霄眼前,可他就是不知道該怎么打通去往終點的思路:“沒有感染,那發燒哪兒來的?沒有感染,休克又是哪兒來的?”

  “那是過敏。”秦雪峰插了一句,“長期存在的蛆蟲導致了過敏,過敏剛開始不強烈,在慢慢積累后才出現大爆發。”

  “嚴格來說,過敏源是蛆蟲身上的細毛。”祁鏡解釋道。“過敏能造成體溫調節中樞紊亂,也可以使體內產生大量致熱源,感染性休克只是我們一廂情愿的診斷罷了。”

  陳霄倒是忘了過敏也會導致發燒,原來從一開始他們就錯了。

  一院的神經外科因為平時見慣了術后感染,所以在看到術后發燒就認定是感染,甚至在用上各種強力抗生素后也依然這么認為。而丹陽醫院這兒也因為慣性思維,很自然地相信了這種觀點。

  誰又會想到小東西們依附在常文瀚的口鼻中,從下水道一路跟到了無菌手術室,再從神外ICU跨院來到了這兒的內急搶救室。

  除了祁鏡!

  陳霄看著祁鏡都不知道該怎么定義這個人。

  是醫生嗎?

  肯定是,大半年里他救了不少人,但細想想又讓人覺得不太是。

  這人和國內世俗意義上的醫生完全不一樣,畢業后進了丹陽醫院就沒怎么接過病人。但他卻是丹陽醫院難得的救火隊員,只要別人束手無策的時候,第一個想要找來幫忙的就是他。

  之前王廷接手常文瀚的時候就暗示紀清找他回急診。

  人到了之后老爺子竟然安心下班回去睡覺,說明非常相信祁鏡的診斷能力,就差把滿滿的信任感塞進他懷里了。現在看來結果很不錯,入院才剛半天就明確了診斷,治療也在穩步進行中。

  “走,我們去幫幫那位師姐。”祁鏡對高健說道,“鼻腔的通路可不止喉嚨一條,解決完喉嚨里的蟲子,她還要弄鼻竇,工作量不小。”

  “好。”

  做完了診斷方面的解釋,診療室里的醫生們各自離開。

  秦雪峰好歹也是快50的人,熬夜很傷神。現在能解決常文瀚這個定時炸彈讓他松了口氣,離開診療室后就跑去了急診大門口透透氣,順便來支煙解解乏。

  陳霄則帶著一個實習生去留觀室逛上一圈,那兒還有60來號病人,半夜什么事兒都有可能發生,必須提高警惕。

  在急救室里的夏薇就沒那么輕松了。

  她過完年虛歲30,上個月剛拿到主治職稱。沒想到而立之年伊始就遇上了這么個病人,恐怕全丹陽醫院碰過蠅蛆的只有肖玉和她,這一晚成了她真正意義上的涅槃之夜。

  恐怕在將來相當一段時間里,白色會成為她最不想見到的顏色。豆腐、豆芽、奶油色拉甚至短截面條、飽滿的飯粒都有可能成為心理陰影。

  兩人來到急救室,夏薇還在驅蟲。

  有人幫忙肯定能幫她分擔掉不少壓力,做起了也能輕松一些,但祁鏡是個例外。

  在夏薇眼里,這家伙騙人不打草稿,為了讓自己來做急診喉鏡無所不用其極,已經被列入了她的黑名單:“我看到你就不舒服,留下小高就行了,你走吧。”

  “我是真的想幫忙。”祁鏡笑著辯解道。

  這個字夏薇沒說出口,但手指直接指向了急救室大門,臉上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行,你是主治,聽你的。”祁鏡乖乖離開了那兒。

  急救室里很精彩,一條條蠕動的小蟲在夏薇和高健的努力下不停涌進負壓桶,而急救室外的世界也同樣精彩。祁鏡剛踏出門,還想和常志軍詳細說說情況,來個總結性發言,沒想到常文瀚那位一直沒露面的媽媽突然出現了。

  關鍵來的還不只她一個,遠遠站在急診門外的男人看上去反而更加扎眼。

  “夫妻”兩人剛見面就是吵架開局。

  雙方各執一詞從事發當初吵到兒子現況,又從兩人這些年的關系最后不約而同地一起升華到攻擊對方人格的高度。

  這種炒冷飯式的鬧劇祁鏡早就見怪不怪,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都是他們翻炒的對象,能不能吃不重要,足夠惡心對方就夠了。

  女人踏著高跟鞋,穿了套白領OL的裝束。不論穿著還是撲鼻的香氣,都和內急大廳里的人們格格不入:“兒子交給你,你就弄成這樣?”

  常志軍就坐在急救室外的座位上,低頭說道:“我電話里說很多遍了,那是意外!”

  “意外?意外兩個字就能讓兒子醒過來嗎?你要是能看著他,怎么可能出現意外?”女人見他有些愧疚,語氣上開始變本加厲,“你是怎么當爸的?天天就知道喝酒聊天......”

  常志軍這段時間全天候陪在兒子身邊,連自家的小公司都顧不上,肯定積累了許多壓力。被她這么一說,心里那團火蹭地就冒了起來:“我不配當爸,那你這個做媽的又在哪兒?兒子出事兒的時候你在哪兒?!”

  女人被他這么一說態度明顯軟了一截:“你前兩天才說兒子出事,我得從上京趕回來吧。”

  “呵,上京。”常志軍側過臉看了看門口站著的那位中年男人,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突然陰陽怪氣了起來,“在上京過得不錯吧,又在陪那個李總?”

  女人被這句說得怒目圓瞪,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投過來的視線,緊咬著嘴唇說道:“我是去工作,你要再胡說八道別怪我不客氣!”

  “工作?你還真會編,工作能工作到半夜?”常志軍看了眼手表,“現在都快2點了。”

  “李總好心開車送我來的醫院,你別狗咬呂洞賓!”女人據理力爭。

  “我是狗?對對,在你眼里我們父子倆就和狗沒什么區別。”常志軍哈哈大笑了幾聲,把一肚子苦水全倒了出來,“兒子初三臨近中考,你卻要搬出去和我分居。逢年過節,這位李總老是叫你去公司,真不知道是為了工作還是為了......”

  后面半句還沒說出口,常志軍的臉就伴隨著清脆的一聲“啪”,歪到了一邊。

  “算了算了。”祁鏡見狀,看準時機插進了兩人中間,盡量把他們分開,“別吵了。”

  但常志軍似乎對這巴掌耿耿于懷,推開祁鏡,上去就和他名義上的老婆扭打在了一起。兩人手腳并用,邊罵邊動手,早就沒了社會精英層該有的風度。

  既然已經從動嘴升級到了動手,祁鏡自知再勸也沒用,索性撤了回來坐在椅子上。

  他的決定非常明智,因為沒過一會兒,那位李總一腳踩滅了煙頭也跟著沖了進來。三人就像精力旺盛的孩子,直接扭打作一團。

  兩夫妻吵架算家務事,祁鏡這個外人沒法管,也懶得管。站在門口的秦雪峰也是根老油條,心內科平時根本不缺這種家屬。他反而靠在大門旁,邊悠閑地往門外吐著煙圈邊旁觀看戲。

  對他們來說,看這場戲之后如何發展和收場也是種別樣的消遣。

  吵架吸引了大量視線,沒一會兒周圍就站了不少人,看的多勸的少,肯這時候打擾警察叔叔的更是一個都沒有。圍觀群眾的心理很簡單,就是想在和別人的對比中,提升一下自己的精神生活質量罷了,所以看看就好。

  有他們這種旁觀的,自然就有想要制止的。

  吵架就在急救室門口,就算大門有隔音效果,可也禁不住劈頭蓋臉的爛罵。而且扭打的時候根本控制不住整體平衡,時不時就會在門上留下撞擊聲。

  夏薇剛解決常文瀚口鼻咽喉處的蛆蟲,準備用鼻內鏡進入鼻竇,就被門外的聲音吵得下不去手:“你們要吵去急診外面吵,別影響我工作!”

  周圍除了常志軍夫妻的吵架聲,還有勸架的,夏薇的聲音就像掉進汪洋大海里的一滴清水,壓根沒人在意。

  她又重復了兩次,見實在沒什么效果只能走向坐在一旁的祁鏡:“你好歹去勸勸啊!”

  “勸?這讓我怎么勸?”祁鏡看著他們三人扭打在一起的樣子,忍著笑說道,“放心吧,都是40好幾的人,平時又缺乏鍛煉,這種高強度對抗沒兩分鐘就消停了。”

  “可萬一打出問題怎么辦?”夏薇有些看不下去。

  “那正好拿來給醫院創收了。”祁鏡回頭望了眼跟出來看戲的外急醫生,“反正外急現在也挺閑的,萬一見了血也正好讓實習生練練手。”

  夏薇不可思議地看了他一眼:“你性格真惡劣......”

  祁鏡嘆了口氣,看向天花板,想了想:“其實要勸也不難,辦法還是有的。”

  “那還不快去?”

  “懶得勸,勸人很累的。”

  夏薇一跺腳直接分開圍觀的人群跑了上去:“別打了,你們的兒子還在急救室里呢!”

  “我還在給他治療,要吵去外面吵,別影響我工作!”

  “你們倒是聽句勸啊。”夏薇扯上兩句,逃開了幾次不長眼的拳腳,只能拿出手機,“再這樣我要報警了!”

  然而不管她說什么,三個人都沒有停手的意思,甚至有愈打愈烈的趨勢。夏薇沒辦法,只能撥110,一切等警察來了解決。

  然而她剛要按下那個個“0”,祁鏡突然走了上來,一手蓋住了她的翻蓋手機:“什么事兒都叫警察,來了算什么?斗毆?把人都帶走?我還怎么和他們談話交代病情?”

  “那你倒是......”

  “唉,女人真麻煩......”祁鏡嘆了口氣,對著他們三人扯開嗓子一陣猛喊:“你們家兒子快不行了!”

  幾個字一出口,三人就以一種奇怪的結合姿勢凝固在了他的面前,三雙不同大小的眼睛同時看向了他。

  “不行了?不行了是什么意思?”常志軍愣了好一會兒問道。

  “就是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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