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鏡職稱太低,除了幾位有份量的大主任和內急這些醫生外,其他人對他沒什么太多印象。甚至這位耳鼻喉的醫生都不知道,祁院長還有個兒子在內科急診工作。
夏薇不可能因為祁鏡一句話就輕易下判斷,作為會診醫生總得復查一遍剛拍完的CT:“病人的喉嚨里看不到異物,倒是能看到周圍有蟲噬樣改變。”
之前祁鏡只說常文瀚的咽喉鼻竇里有些古怪,需要耳鼻喉來看看,并沒有告訴他們自己的判斷結果。秦雪峰和陳霄不是耳鼻喉科醫生,雖然對“蟲噬樣改變”還有些印象,但實在無法和喉嚨聯系在一起。
“我覺得像喉結核。”夏薇肯定了他們兩人的判斷。
“還真有喉結核?”
“喉結核確實不多見,你們會誤以為異物導致的破損也很正常。”
秦雪峰和陳霄都有些,要不是有豐富的耳鼻喉臨床經驗,恐怕沒人會往結核方面想。而他們這些專攻各自科的醫生就更想不到了,陳霄甚至都不知道結核還能在喉嚨安家。
然而這時祁鏡發出了些不一樣的聲音:“結核?一院對細菌做了全面檢查,報告里有結核菌素試驗,結果為陰性。”
夏薇看著祁鏡皺了皺眉頭。
不論是誰,第一次見陌生人看的就是長相,異性相見時就更是如此了。內急三位醫生,秦雪峰太老,陳霄太粗,唯一能看的就是祁鏡,但能干出騙人下來會診的事兒,性格肯定非常惡劣。
現在再聽他這句話,夏薇對祁鏡就更沒半絲好感了:“你是實習生?”
秦雪峰和陳霄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沒想到在內急不可一世的祁鏡也有這一天。不過剛看出常文瀚的病因,祁鏡心情還不錯,所以忍著沒發作:“剛畢業。”
“本科?”
“嗯,怎么了?”
“結核病里寫過,結核菌素試驗得先讓身體建立變態反應,有48周的延后性。”夏薇炒著冷飯,頗有些大學講師的做派,“而且病人經歷過大手術,身體免疫力非常差,所以依靠身體免疫力來做的結核菌素試驗,在這些天里出現陰性很正常。”
一通教條似的說辭后,她的眼神更充滿了對剛才欺騙的反擊。
反擊達到了不小的效果,讓身邊看熱鬧不閑事大的秦雪峰和陳霄忍不住為她拍手慶祝:“說得好,小祁,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秦老師,你這是讓他做最后的掙扎嗎?”陳霄強忍著笑意,問道。
“到了這份上,還是得給當事人一個狡辯的機會。”
陳霄聽完若有所思,忍不住跟著點了點頭:“有理。”
祁鏡聳聳肩膀,笑著說道:“喉結核如果到了造成休克的程度,恐怕早就播散到了身體其他部位。”
“是啊,鼻竇里也有。”秦雪峰說道。
“這不一樣。”祁鏡又說道,“喉結核會在咽喉部產生大量炎癥結節,向內增生的腫脹結節甚至會堵住咽喉,影像里喉嚨就該是條彎彎曲曲的小溪。哪兒會像常文瀚的喉嚨那樣,寬得都快趕上長江了。”
“唉,這事兒可說不準。”陳霄搖搖頭,“而且病人體溫一直不高不低,很像結核病。”
“這個理由不充分,我投小夏一票。”
秦雪峰和陳霄紛紛站在夏薇身邊,繼續看著祁鏡的“笑話”。但夏薇自己可不能當笑話來看,她是會診醫生,寫錯會診診斷是件很麻煩的事兒。
按常理來看祁鏡說的這些確實是事實。
有蟲噬樣改變的結核都屬于干酪樣結核,結核菌產生的炎性結節會快速產生中央干酪樣壞死,壞死組織會進一步液化離開炎性結節,產生一個個空洞。
蟲噬樣改變就是這種大大小小空洞聚集后所產生的整體觀感。
這些壞死性物質如果不經口鼻離開體外,那就肯定會進入血液或者消化呼吸道,肺部、骨骼和腸道肯定會有散播轉移。但病人全身干凈得就和正常人一樣,連大手術術后長期臥床該有的一點點小炎癥都沒有。
病人可沒接受過抗結核治療,這點說不過去。
而且結核病的病程非常長,不可能在短短半個月的時間里完成起病、爆發到休克的過程,更不可能造成病人再次昏迷。她的診斷乍一聽很有道理,但真要考究起來就有不少漏洞,反而是祁鏡說的更有說服力。
這可不是一位剛畢業的本科生該有的診斷思維,縝密性甚至趕上了她的老師。
但就算如此,咽喉異物的診斷也太離譜了,離譜得就像隨便瞎編出來的一樣。夏薇這時問向祁鏡:“你的診斷到底是什么?”
“異物。”祁鏡仍然堅持自己的說法。
“別開玩笑了,這CT片哪兒看出來有異物了?”
“不管是什么,還是得先確診。”祁鏡看向夏薇,“就算是喉結核,在沒法做結核菌素試驗的情況下,直接做喉鏡應該也能確診吧?”
夏薇想了想點點頭。
“那就做個急診喉鏡,看看里面的情況。”
夏薇拿著病人厚厚一疊手術和術后病程錄心里就發怵。腦外術后并發癥多,危險性大,一不注意就會出問題。要是她夜班接回去一個不定時炸彈,明天肯定要被主任罵上一天:“耳鼻喉可收滿了,收不下新病人。”
“不用你們收,就留在搶救室里,確診我們也好用藥。”祁鏡解釋道,“你搬個喉鏡過來看看就能確診了吧。”
“喉鏡挺重的”
祁鏡把身后一位實習生拉了過來,“一起去幫夏姐姐搬喉鏡,別讓夏姐姐累著了。對了,順便把鼻內鏡也一起拿來。”
電子喉鏡相比胃鏡腸鏡要小的多,長度也很短,為的就是能看清咽喉周圍組織而已。04年的時候真要在喉鏡下做什么操作并不容易,內鏡的發展才剛開始而已。
夏薇準備了喉鏡,給病人墊了肩膀和后頸,坐在病床頭邊。
電子喉鏡鏡頭從常文瀚的鼻子進入,沿鼻底滑入鼻咽腔,改變遠端的角度后就能進入口咽部。這一路上夏薇已經能看到一些白點,看著像結核的結節,但當進入咽部后就有點不一樣了。
看著屏幕,她皺起了眉頭:“怎么會這樣。”
病灶散發在鼻咽喉周圍,外圈是形狀不規則的黃黑色帶,里面則是一團團白白的東西。夏薇不清楚這些是什么,當初她遇見的喉結核可不是這樣的。
秦雪峰和陳霄也沒見過這種東西,剛被祁鏡叫來的高健的腦子里就更沒概念了。
“這肯定不是結核!”
“難道是散發的潰瘍帶?”
“看上去倒是有點像,但面積是不是有點大......”陳霄看著屏幕,忽然說道,“這團白白的東西剛才是不是動了一下?”
“動了?”秦雪峰來了興趣,湊了過來。
“你可別嚇我啊。”夏薇操作著喉鏡,被他這么一說有些不敢動了。
話音剛落,白色團塊中的一點突然扭動了一下,在周圍蹭了蹭鉆進了喉嚨周圍的組織里。這一個動作被電子喉鏡放大了好幾倍,讓看著屏幕的夏薇嚇得全身汗毛直立:“啊!這是什么東西?”
“師姐別激動,鏡頭拿穩了。”祁鏡在一旁安慰道,“也不是什么嚇人的東西,就是幾條蛆而已。”
“蛆?!”
“你說蛆?”
“開玩笑的吧!”
“那種蛆?”
祁鏡指著那些不斷蠕動的白色團塊,笑著說道:“都自信些,就是你們心里想的那個。”
幾人細看過去才發現,這些白色團塊都是由好幾條小蟲組成的。剛才沒發現,現在帶著答案再去看就不一樣了。
夏薇遭受了迄今為止最大的視覺傷害,當初她就是想遠離大科室那種亂七八糟的疾病,才選擇耳鼻喉的。待在耳鼻喉平時工作輕松也沒什么重病人,遇到最多的就是鼻咽癌或者咽喉阻塞導致的窒息,比起大科室要好不少。
現在直接上來看到這種小東西,對她而言就是一個過慣了優渥生活的公主突然被扔進了貧民窟,那種驚恐和無助只有她自己知道。
其實這也不能怪她,就連秦雪峰和陳霄兩個大男人,看著這些也忍不住后背一陣陣地發涼。陳霄更是沒看兩眼,就找了個借口離開了。
“啊啊啊啊......”
夏薇介于自己的職責只能強壓著聲音,嘴里不斷發著奇怪的聲音。她看向身后,想找內急的上級醫生秦雪峰求救:“秦副主任,要不你來......”
“別看了,也跟著跑了。”祁鏡笑了笑。
“啊??”夏薇回看向祁鏡和一旁正坐在屏幕前認真學習的高健,“你們來做喉鏡吧,把我換下來吧......”
“那哪兒行啊,你是耳鼻喉主治,喉鏡只能你來做。”祁鏡無奈地攤了攤手,“而且現在做了一半你也沒法丟下病人不管吧。”
“啊啊?”夏薇這時才意識到祁鏡剛才為什么堅持要做喉鏡了,“你該不會是早就知道了吧?”
“差不多。”
“你......你竟然......”
“我沒說錯啊,這些小家伙也算是異物吧。”祁鏡臉上滿是無辜,“再說,你也沒問異物會不會動啊。”
夏薇欲哭無淚,這要是之前就知道是蛆她是絕不會下來做喉鏡的。現在自己已經做上了喉鏡,門外病人的家屬還等著結果,想下來已經是不可能了。
“這......這些要怎么處理?”她帶著哭腔,問道。
“取咯。”
“怎么取啊啊啊啊......”
“病人反正已經昏迷了,折騰起來也方便,直接灌洗吧。”祁鏡拍拍高健的肩膀,“去清創室要兩瓶雙氧水,再去外科借個負壓吸引器來。”
“雙氧水行不行啊?”
“放心吧,雙氧水能消毒周圍組織,去掉一部分腐肉,還能刺激蟲體,把它們都逼出來。”祁鏡非常有信心。
白色的蛆蟲個頭不大,大概就1cm左右的長度,但數量一多就不一樣了。
祁鏡雖然說起來簡單,只需要灌洗吸引干凈就行了。但小蟲子就像雨后春筍一樣,不停地往外冒,每次灌入雙氧水總能帶出一兩條新蟲子,讓她根本看不到工作的盡頭。尤其是混在雙氧水里經她手里的吸引管進入負壓桶,讓夏薇腦子一片空白。
“你怎么就想到是蛆的?”秦雪峰有些奇怪,幾人看得都是同一個CT片,為什么這小子能想到這種情況。
“蟲噬樣改變說明什么?”祁鏡笑著說道,“結核嗎?”
“不然呢?”
“看到蟲噬樣改變的第一反應自然是真的被蟲咬了啊,這種鼻竇和咽喉部蟲噬樣改變就是典型的鼻咽蠅蛆病表現。”
這解釋很直接,還真挑不出什么毛病。
“蠅蛆病?”
陳霄和高健聽到了一個從沒聽過的疾病,“蛆不是吃腐肉的么,怎么會跑人身體里寄居的?”
祁鏡嘆了口氣:“其實這都是誤會,全世界那么多種蒼蠅,專注吃腐肉的幼蟲只有一種,其他都是有肉就吃。”
“就因為污水濺進了他的臉上,最后蟲卵跑進了鼻腔?”
秦雪峰聽后不得不感慨,“有點意思,從鼻子進如咽喉和鼻竇,這要是再拖下去恐怕會進入顱腔,到時候就晚了。”
“是啊......”
“蠅蛆病在牧區和熱帶地區比較多見。”祁鏡介紹道,“有些蒼蠅專挑傷口叮,叮完就撒下了一堆卵。還有些會往人眼上撞,撞的一瞬間會掉落許多蟲卵,孵化后會在眼睛里長成蛆......”
說到這兒,祁鏡不禁停了下來,腦袋里似乎有了些新的發現。
高健來了興趣開始翻閱祁鏡手邊那本微生物大全,倒還真找到了兩篇關于蠅蛆病的介紹:“書上說蒼蠅卵孵化只需要一天,一天之后就能成蛆。可常文瀚接觸污水是在大半個月前,怎么發病得那么晚呢?”
秦雪峰和陳霄聽后都有些好奇,從時間上看確實有些奇怪。但這時的祁鏡還在思考剛才想到的東西,根本沒聽高健說了什么。
“祁哥......”高健又叫了他一次。
“嗯?怎么了?”
“我想問的是,蟲卵孵化只需1天,為什么常文瀚發病那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