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秀寧日常辦公的地方是芙蓉閣,與李洛的凌虛閣僅僅一殿之隔。平時,李洛在凌虛閣接見大臣,而崔秀寧就在芙蓉閣處理情報和火器等事宜。
今日,女侍衛石珊瑚帶進來一個中年男子進入芙蓉閣。
“娘娘,硝工陸五二已經帶到。”石珊瑚說完,就侍立在一側,手按錦囊,那里有她的彈弓。
那中年男子立刻仆身下拜,顫聲道:“小人陸五二,拜見王后殿下!”
崔秀寧身穿一件鵝黃暗花坎肩,百褶鸞鳳湘裙,頭上綰了一個白合髻,顯得既秀雅端莊,又有幾分英爽之氣。
陸五二哪里還抬頭細看?只是低頭下拜,滿心忐忑。
“陸五二,可有發現新的硝礦?”崔秀寧放下冊子和毛筆,淡淡問道。
陸五二心中砰砰亂跳,小心翼翼的恭聲回答:“回殿下話,小人感念殿下恩德,不敢片刻懈怠。這段日子,小人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發現硝礦。小人無能,誤了殿下的大事,罪該萬死!”
陸五二本來是隱藏在鄱陽湖工匠中的元廷奸細,被特察局發現后,因為他出身世代硝工之家,很擅長尋找硝礦,所以被崔秀寧特意招攬過來。
此人能夠根據植被和石頭的顏色,以及泥土的味道,發現天然硝礦。
為了安其心,崔秀寧甚至指示特察局將他的家人從北地救出來,來和他團聚。除此之外,還給了一個大匠師的頭銜。
做奸細做到這份上,陸五二足以自傲了。
他對崔秀寧非常感恩,接到任務后簡直沒日沒夜的奔波各地,尋找硝礦。可是兩個月過去了,卻一無所獲。
崔秀寧皺起蛾眉,“這么說,近期找到的可能也很小了?”
陸五二身子一顫,趕緊說道:“好教殿下知道,小人判斷,這東南該是缺硝之地,就是再找,也難有發現。天下產硝之處,西北最多,其次云南。這東南之地,小人五世硝工,也沒聽過出過硝礦的。”
他其實說的沒錯,就算在后世探測技術那么發達,江南也是貧硝之地,很少發現硝礦。而西北的硝礦,占了大半以上。
崔秀寧不知道江南貧硝,硝本來就是冷門的礦產,她又不是礦學專業的,怎么知道哪里這些?
之前在海東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小礦,現在也用完了。由于江南一直沒有發現硝礦,她都不敢將海東的火藥作坊搬遷到江南。
早在幾個月前,崔秀寧就下令搜集收購民間硝土,鼓勵百姓“掃硝”。可所得到的的硝,遠遠不夠幾萬火器兵消耗的。
要解決幾萬火器兵海量的火藥消耗,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盡快找到硝礦。
“江南沒有,那就只能在去海東找找了。”崔秀寧想到這里,立刻做出了決定。
“陸五二,你準備好你的人手,今日就隨我動身,乘船去東州。那里曾經發現過一個礦。”崔秀寧道。
陸五二眼睛一亮,“東州既然發現過硝礦,那必定還有的,就看怎么找了。殿下放心就是,小人一定會找到!”
靈虛閣內,李洛正在和文天祥等人商議軍務。
崔秀寧進入靈虛閣,文天祥等人一起下拜行禮道:“見過王后殿下!”
后世所謂元朝以前大臣很少下跪的說法,完全就是個美麗的誤會,不存在的。大量存世的唐宋宮廷畫作,以及漢代壁畫,都證明了跪禮本就是頻繁使用的古禮。古籍中描述的場景,也說明了“動不動就跪”。
別說見到君上,就是對父母,也動不動下跪。
只不過,說起來不叫跪,而是“拜”,意思一個樣。
“諸卿免禮!”崔秀寧溫言笑道,“珊瑚,吩咐熱幾盞參湯,給大王和文先生他們暖暖身子。”
“謝過王后!”文天祥等人一一拱手稱謝。
李洛一身褚黃暗龍紋常服,腰橫白玉帶,頭戴云紋幞頭,顯得雍容華貴而又英氣勃勃。
不說其人肺腑如何,光論樣貌風度,硬是要得。
“梓童,可是有何要事?”李洛在臣子面前,只能如此稱呼。漢人帝王稱呼正妻,不稱名,不稱名號,往往稱呼“梓童”,算是一種獨特的尊稱。
崔秀寧道:“正是。大王,臣妾要去趟東州…火藥的事,無法再拖了。”
李洛點點頭,“梓童自去便是,一路平安。”
等到崔秀寧辭別離開,文天祥笑道:“大王,王后之賢能,豈止母儀天下矣,真乃女中堯舜也!”
這話,也就是因為李洛夫婦情深,要是換個君主,聽到臣子夸贊其妻為“女中堯舜”,哪怕不心生忌憚,也會不舒服。
但李洛聽了,卻很是高興。他還是現代人的思維,別人夸我老婆,我臉色有光啊!
嫉妒?不存在的。
崔秀寧不敢耽誤,說走就走。她給李洛打了個招呼,就帶著陸五二等人上了去海東的船。
她不但要親自督導第一時間找到硝礦,還要盡快生產出火藥。
唐國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遼西走廊上,一隊數十人的商隊,正在寒風中趕路。
這是一隊往云內州(后世包頭)以鹽換皮的商隊。因為他們有高麗王后的行商牙牌,所以一路暢通無阻,兩天前就已經過了錦州。
商隊前面領頭的,是個年約四十的管事,操著一口遼東口音。
“李揚,大王派你們來,真的只是找一個人?俺看不像啊。”中年管事勒住馬韁,問后面一個披著貂皮,一身少東打扮的青年。
這青年吐出一口白色的霧氣,咧嘴笑道:“怎的,高叔還信不過俺的話?”他回頭看到另一個二十出頭的英武漢子,“顏隼,你說大王差遣我等來作甚?”
“當然是找人!”顏隼大笑,“難不成真是去做買賣!”
這中年管事叫高堯,是洛寧商隊的老人了,他也是當年顏鐸的部下。這幾年海東和遼東乃顏的鹽馬貿易,他是負責人之一。而且,他對塞外很熟,也去過兩次云內州。
高堯心中蹊蹺,暗道到底是什么人這么重要,讓大王差遣李揚和一群侍衛來到苦寒的塞外?
唐國誰不知道,最得大王和王后信任的,就是他們的學生和侍衛?
劉大刀縱馬笑道:“到時高叔自會知道,真的是找一個人。只不過,未必是活人。”
高堯還是值得信任的,他的家小也都在唐國,不然也不會讓他當向導,參與這么重要的大事。事先透露一點,免得他到時覺得自己始終蒙在鼓里。
未必是活人?
高堯能成為崔秀寧信任的商隊管事,當然很精明。他立刻想到,未必是活人,那應該就是死人了。
大王和王后如此大動干戈,就為了在塞外找一個死人?
沒道理。
可他也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草原上最危險的不是蒙古騎兵。”高堯說道,“蒙古騎兵是不會隨便打劫商隊的,因為商隊關系著牧民的生計。草原上最危險的是馬賊,狼群,和暴風雪。”
“馬賊和狼群且不說他,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可眼下是十月底了,大風雪說來就來。這時節,實在不利于出行。”
楊栝說道:“難怪咱都過了錦州,一路上卻見不到其他商隊。”和顏隼劉大刀等前任侍衛不同,他可是現任侍衛隊長,這次卻也被派了出來。
整個隊伍四十九人,知道秘密的,只有他和李揚,顏隼,劉大刀,顏仝五個人。其他人還都蒙在鼓里。
畢竟事關重大,少一人知道,就少一點風險。
“高叔,你可真是烏鴉嘴。”顏仝抬頭看著天空,緊緊身上的皮裘,“風越來越大了,看這天馬上就要下雪哩!”
果然,商隊又走了一個多時辰,風雪就來臨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被寒風挾卷著棉絮般襲來。
好在所有人都挑選的是北人,見慣了風寒,也不當什么。
高堯看著灰蒙蒙的草原,以及風雪中不遠處的陰山,仰頭喝下一口馬奶酒說道:“雖然不是白毛風,但雪越來越大,總歸要找個地方過夜才是。”
他指指前面,“往前再走二三十里,好像有個軍營,我等剛好在那里過夜。”
李揚奇道:“軍營?高叔,我等雖然有高麗王后的行商牙牌,可元軍軍營也不會容留我等過夜吧?”
高麗王后發放的牙牌可不止一道,各大蒙古權貴也多發放各種行商牙牌。要是憑借牙牌就能借宿軍營,那還不亂套了?
元軍還遠遠沒有墮落到這一步。
“是俺沒說明白。”高堯大笑,“那軍營早就廢棄了,還不是元軍軍營,乃是金軍軍營。據說百年前那里駐扎過一個猛安的兵馬,他們不光為了防備草原部落入侵,還要定期北上掃蕩草原減丁。”
“后來鐵木真報復,派兵屠了那個軍營,將所有金軍的尸體全部釘在木樁上。”
要說金國當年干的事,那也不怎么光彩。所以顏隼等人都有點尷尬。但聽到鐵木真干的事,卻又無比憤怒。
“不過,傳說那處軍營鬧鬼,不止一次有過夜的行人死在里面,我等受大王差遣,老君護佑,鬼神莫近,自是無礙的。”高堯笑道。
劉大到拍拍帽子上的積雪,“鬧鬼又怎的!怕他作甚!”
眾人皆是大笑。
特務李揚卻是多了個心眼。鬧鬼傳聞只怕不是空穴來風,就算沒鬼,也不會沒有古怪。自己等人身負重任,可不能還沒找到東西就折在這里。
作為一個有好幾年經歷的專業特務,小心謹慎已經刻入李揚的骨子里。所以他立刻出言反對。
“我等不要去那個廢棄軍營,還是晚上支起帳篷宿營吧。”李揚說道。
高堯雖然是向導,但整個隊伍的最高負責人,卻是李揚這個大特務。
就是顏隼劉大刀等老牌侍衛,如今的火器團總,也不敢反對李揚。他們雖然不喜歡李揚身上那種不陰不晴的氣質,卻都知道李揚是個有本事的人。
王后殿下的首批學生就那么十幾個,哪個是等閑之輩?他們可不認為李揚是因為怕鬼。據說這人干過很多大事,不可能如此怯懦。
可是高堯卻出言反對了。
“不過呀。這個天氣,最容易遇到大狼群。尤其是這陰山之南,長城之北,狼群極多。一到雪夜,會成群結隊南下覓食,追尋人畜的氣息。”
“帳篷薄弱,難以擋得住狼群侵襲啊!一旦被大股狼群包圍,人馬俱損,可不是開玩笑!”
劉大刀不服氣的說:“高叔,你這是說屁么!我等四五十人,個個是帶刀攜弓的精兵,害怕狼群?”
顏隼顏仝等人也紛紛搖頭,表示不信。
“后生!”高堯惱了,“莫要逞能才是!這漠南行商的隊伍,哪個沒有來頭?哪個簡單了去?人家不也人強馬壯,攜弓帶刀?可人數比我等更多的,也曾覆滅與狼群之口!”
高堯指指前面,“前面五十里到百里的地方,有個天狗臺,祭祀的就是狼。草原上的胡人把狼稱為天狗。就在那里,十多年前曾經出現過一千多頭的大狼群,滅掉了一個兩百多人的大商隊。”
“草原上的狼,雪天饑餓遇到商隊,往往會小群匯合大群,大群合大隊,數百只來襲也不稀奇。我等都沒有穿甲,要是遇到大狼群捕獵,哪怕死傷一個人一匹馬,那也不劃算。就算沒有死傷,消耗的箭矢也是損失。”
李揚想了想,“那就聽高叔的,去那廢棄的金國軍營過夜吧。”
他一同意,其他人也就沒有意義了。
眾人車轔轔馬蕭蕭的頂風冒雪趕路,偶然在路邊發現白骨。高堯說,這骨頭上有狼的牙印子,肯定是被狼吃的。
隊伍直直又走了大半個時辰,終于在一處緩坡下看到一片破敗的建筑。
此時已經出了遼西走廊了,這地方很是荒涼,除了不遠的陰山,以及衰敗的枯草,就是這片荒廢的建筑。
半天連個牧民都看不見。往南看,長城也看不見了。
“真不是好時候啊!”高堯嘆息,“夏天的時候,這條道上多少還能看見牧民牛羊。元廷占了中原后,這漠南的牧人大多南下過好日子了,留在草原上的人已經很少了。”
他說的不錯。蒙元建立后,為了維持對中原的統治,將漠南漠北草原上的大多數部族,全部劃為蒙古國族,遷移到中原當兵打仗。
這使得草原上更加荒涼了。
眾人來到那片破敗的建筑前,看見兩丈來高的圍墻大多數還在,軍營大門雖然塌了,卻剛好堵上了門。
這座軍營是磚石建筑的,占地數十畝,里面的營房有不少已經坍塌,但仍然有一些屋子看著完好,而最高的烽火臺,竟然還沒有倒塌,隱隱還能看到烽火臺上的一口大鼓。
這軍營的規模,的確能駐扎上千人,當年應該真是駐扎了一個孟安的兵馬。
李揚等人下馬,抽出刀劍斬開半人高的枯草,來到大門口。
大門口徹底被坍塌的磚石堵住了。李揚用刀刮去積雪,很快有一塊長滿苔蘚的青石引起了他的注意。
上面有字跡。
李揚將積雪和苔蘚刮開,依稀認得是“明昌六年”等幾個字。
明昌六年?李揚對顏隼說道:“明昌六年修建的,估計有一百多年了吧?”
“沒有。”顏隼搖頭,“明昌是章宗第一個年號,算起來不到百年,九十年是有了。”
李揚笑道:“這可是金國的軍營,你看到如今這情形,心中可有所感?”他雖然是笑吟吟的問,可隱藏在笑容后面的探視卻一絲不落的將顏隼的神色、表情捕捉的清清楚楚。
這是老師教給他的本事,如何用自然而又突然的一句話,來察言觀色,推測對方的心思。
這一招,他已經用的很熟了,如今不過信手拈來而已。
顏隼是個武將,他完全想不到李揚看似尋常的簡單一問,就藏著他難以察覺的陷阱。
“所感?怒其不爭耳。”他指著面前的廢棄營房,“一朝一代,就像這片營房,有興旺的時候,也有坍塌的時候。要是主人爭氣,就能不斷修葺,生機長存。主人要是不爭氣,就是這個樣子。大金國,不過如此罷了。”
李揚不動聲色的將顏隼的語氣表情,包括說的每一個字捕捉到,心里一琢磨,暗道這顏隼并無說謊,他沒有異心,是個心懷坦蕩的人。
也是,倘若此人有異心,以老師的眼力,怎么可能會讓他來?
實際上,這一路走來,李揚已經試探過好幾個骨干了。
“哪里有處缺口,我等就從哪里入營,再把缺口堵上。快要天黑了,不要有狼群出現。”高堯說道。
他多次提到狼群,也讓眾人不敢再小看狼群。
眾人牽著馬匹,拉著馬車進入廢棄軍營,再把缺口用磚石重新堵了起來。
一進入軍營中,寒風頓時小了很多,眾人也覺得心安了不少。
在這茫茫的雪夜草原上,待在有圍墻的建筑中,終究好過在草甸上宿營。
雖說,這處廢棄軍營看上去…的確有點瘆人,但總比在外面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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