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臺鄉。
山林之間,王笑正趴在樹林里,左邊是秦小竺,右邊是唐芊芊。
他們今天是出來獵野豬的,因為那頭野豬又跑到山下糟蹋田地了。
“知道嗎?這山上有蛇。”秦小竺壓低了聲音說道,“我第一天上山就在路邊看到了,有你的胳膊那么粗。我都沒敢告訴淳寧她們,這要是讓她們知道了,不得嚇壞了。”
別說淳寧她們,王笑聽說有這么大的蛇也隱隱覺得滲人,應道:“別院里還是得多備些驅蛇蟲的東西…”
唐芊芊道:“眼下新政頒布在即,笑郎真打算晚幾天再回京?”
“嗯,我還是決定等…”
秦小竺道:“知道嗎?花枝說想去捉一只大蛇回京城做蛇羹吃。”
“那讓她自己去吃吧,別在我們的廚房里弄,免得嚇到大家。”王笑說完,又轉向唐芊芊,道:“我們不急著回京。”
唐芊芊還沒開口,秦小竺又問道:“我們都在出來玩了好多天了,真的沒關系嗎?會不會耽誤你的正事?”
王笑又把頭轉到這邊來,應道:“沒事的。”
“我們為什么不回去啊?你好像是故意的。”
“變法之事最容易出問題,先讓范學齊在前面辦,我還有回旋的余地。”
王笑又道:“還有,旁觀者清,我離開京城反而能看清局勢。自古每有新政,就會有改革派和保守派,我想看看保守派的力量有多大。”
“怎么看呀?你都不在京城。”秦小竺有些得意地向唐芊芊拋了個眼神。
——你看,他跟我說話。
唐芊芊抿嘴笑了笑,掛著些揶揄的意味。
王笑道:“我雖然不在京城,但有消息來源。每天小柴禾會派人來把京城的情況報給我,再把我的指示帶回去。”
秦小竺想了想,道:“我要是保守派,想要阻止新政,第一件事就是收買小柴禾。”
“聰明。”
秦小竺又問道:“那你就不怕他被收買了,那怎么辦?”
“收買了就收買了,回京了換個人當錦衣衛指揮使就好。但那樣的話,也就說明保守派實力強大,變法之事就要從長計議了。我就會停一停、緩一緩。”
秦小竺目光瞥去,見那邊唐芊芊又想跟王笑說話,她連忙又道:“那要是那樣,是不是有人就能造你的反?”
“那不夠,要造我的反,得要把莊小運和耿當同時收買了,才能控制京城。還得要拉攏住唐節、劉一口、秦玄策、蔡悟真四個人中至少兩個。當然,做這一切的前提還是得先控制錦衣衛,這是最先決的必要條件。”
“那要是有人收買了小柴禾,再派殺手包圍大臺鄉呢?”
“收買了小柴禾并不等于控制錦衣衛,因為整個錦衣衛都是我的人。而且,他也不是那么好收買的。”
“可是大家都說這次北伐后的封賞太薄了。”
“也許有人會這么認為,覺得有機可趁,那他們就會知道什么是‘降維打擊’。”
秦小竺聽不懂了,于是露了一個迷茫而可愛的表情。
唐芊芊抿嘴笑了笑,道:“這就是笑郎說的,階級是可以流動的?”
王笑轉向她這邊,道:“不錯,尤其是在這樣的亂世,階級上下流動的通道是大開的。農民可以很快成為封建的官僚地主,我也能把有些官僚地主變成農民或者資…”
他話到一半,忽然停了一下。
感到有什么東西在自己大腿上輕輕滑過…
王笑嚇了一跳,背上涌起一陣疙瘩,轉頭一看,發現是秦小竺正在摸自己…
松了一口大氣。
他也不露聲色,繼續與唐芊芊聊著天。
他知道平時自己與唐芊芊偷偷摸摸地搞點小動作,瞞得過淳寧、明靜她們,但瞞不過秦小竺。
這妮子是不服輸的,想必是要有樣學樣,和自己玩點花樣。
——可問題是你得挑時間地點啊,這深山老林的,還以為是蛇,嚇死了。
目光瞥去,見秦小竺臉上的表情帶著些幼稚的調皮、單純的認真,還有些情動的樣子,偏還要表面上裝作什么都沒發生的樣子,一只小手都已伸到王笑的衣服里…
這妮子手還是很滑的…
恰在此時,林子里傳來“呼嗤呼嗤”的聲音。
“噓,野豬來了…”
三人不再說話,伏低下來,只是王笑還撅著腚,隱隱感到有些尷尬。
過了一會,林子中“砰、砰”的兩聲響,伴隨著“嗖”的一聲,秦小竺歡呼起來。
“太好了!終于打死這畜生了,我們晚上烤肉吃嗎?烤肉吃嗎?”
“秦小竺你不要拉我的手啦。”
“哼,唐芊芊你傲什么傲,當我想拉你嗎?略略略略略…”
“好了好了,我們只要小半只就好了,剩下的讓護衛送下去給山下的鄉民…”
“嗯啊,王笑,我們出來真的太好玩了啊…”
一會兒之后,護衛們扛著野豬在后面走,王笑一手牽著唐芊芊、一手牽著秦小竺,走在回別院的路上。
走著走著,遠遠看到有一行人從山下往山上走。
“那些是誰啊?”
“左明心不是說他們夫婦倆想在這山上再建一個別院嗎,想必是她派人來買地了。”
“他們把濟南的宅子賣啦?”
“沒有,他們舍不得。”
“哼,那他們哪來這么多銀子?”
“今年的分紅已經回來了,這點銀子玄策還是有的…”
京城,馬府。
楊全望走進書房,見到馬伯和正坐在那里,整張臉都擰成一團,顯然在費心思考著什么。
“公子,怎么了?”
“我大概知道柴青禾是怎么斂財的了。”
“哦?”楊全望很高興,問道:“公子這么快就查到了?”
“不難查,這兩日戶部有傳聞,說王康貪墨了‘官營對外貿易商行’一百多萬兩銀子。我打聽了一下,就在三天前,王康確實悄悄派了一輛馬車去過柴府。”
馬伯和眼神中有些憤怒,拍了拍桌案,又道:“你知道偽朝一年的賦稅是多少嗎?不到兩千萬兩,王康就貪了一百余萬兩。就算是我爹,也不敢這么貪。”
“王康貪墨?”楊全望只覺不可思議,奇道:“王笑富有半壁江山,王康還要貪墨嗎?有這種事?”
馬伯和擺了擺手,道:“你不了解,這官營商行不是王家的,是偽朝的產業,如同官鹽、織造局。這商行的本錢是由偽朝國庫撥款,貿易用的也是偽朝的水師和船只,賺了銀子,大部分該給偽朝國庫的。”
楊全望道:“就算是這樣,說王康貪墨,也太…古怪了。”
馬伯和道:“那是你不了解王康和王笑。王康是什么人?巨貪白義章的姻親,王笑未當駙馬之前,王家就是依靠白義章;可你看王笑又是什么人?成勢之后把白義章壓服成什么樣子?
王笑此人沽名釣譽,是有大野心的。呵,這父子倆也是怪了,一個是滿身銅臭、利欲熏心的商賈,到底怎么就能生出王笑這樣的兒子?”
“公子是說,王康是瞞著王笑做的?”
馬伯和道:“我也不知道,我還在想…還有一種可能,這筆銀子也許就是王笑授意王康拿來收買心腹要員的。
若是如此,柴青禾必死忠于王笑,早晚會發現我們。我們得馬上出京,馬上。”
“這就走?”
馬伯和站起身,道:“走!太危險了。”
他動作很快,幾步就走到了書房門口。
但下一刻,他又停下腳步,低聲咒罵了一句。
“該死!”
“公子?走嗎?”
“等等…我再想想。”
馬伯和站在那,沉吟道:“不應該啊,不應該啊。若是王笑要封賞功臣,大可以直接賞地封爵。何必多此一舉呢?”
“公子?不走嗎?”
“想不通。”馬伯和喃喃道:“這么說吧,哪怕王笑賞了柴青禾良田五千頃、食邑一萬戶,滿朝上下,所有人都會覺得理所當然…”
楊全望道:“我不明白,公子在說什么?”
“如果你是王笑,要封賞功臣,有兩個選擇。一是拿朝廷的田地和爵位來賞,堂堂正正;二是拿自己賺的銀子來收買,還要被人說是與民爭利,你會怎么選?”
“當然是選第一種。”
“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馬伯和沉吟道:“也許…真的是王康貪墨了?這樣的話,他至少要給柴青禾二十萬兩打點。真該死!柴青禾看起來那么窮酸,原來這么有錢。”
“公子,那也是王康與王笑父子倆之間的事,不算柴青禾的把柄,我們還是快走吧。”
“不,你不懂。”馬伯和喃喃道:“越是這種親近之人背叛了王笑,我們越可以利用。”
“太危險了吧?”
“富貴險中求。”馬伯和眉頭緊皺著,滿臉糾結,低聲道:“這也許是個機會,我不想錯過…”
“可這也太冒險了!”
“不,我們可以先試探一下王康,要是情況真的不對我們再走。王康不像柴青禾那么精明,他好對付…”
下一刻,有下人勿勿跑到門外,道:“公子,家里那樁案子被刑部接手了…”
刑部。
崔老三正坐在魏幾悅的公房中。
“崔鎮撫為何會對這個案子感興趣?”魏幾悅道:“下官今日剛拿到卷宗,馬輝失死奴婢,被捕之后已經認罪,但因為不憤這種罪名,氣得在牢中自盡了。順天府衙門認為這案子已經可以結案了。”
崔老三道:“我們錦衣衛對馬輝不感興趣,在意的是那個馬伯和…”
他把那天酒宴上的事說了,又道:“有三種可能,第一種,這馬伯和真的是為了給他父親脫罪,才打算行賄指揮使;第二種,他是反對新政的保守派,如今新政頒布在即,保守派想要有所動作,于是試圖收買指揮使。”
魏幾悅道:“若是如此,陷害自己的父親,未免太駭人聽聞了。”
“還有第三種可能。”崔老三道:“此人有可能是建虜或江南那邊的細作。”
“崔鎮撫可是有什么佐證?”
“沒有,但我們干這一行,哪怕是一點蛛絲馬跡也不能放過。”
崔老三說著站起身來,道:“不過指揮使大人也沒看出不對來,事情也許就是一個老財主打死了奴婢這么簡單。總之,要是魏大人發現有哪里不妥,來告訴我一聲。”
“是。”
魏幾悅點頭答應下來,想了想又問道:“崔鎮撫剛才說‘保守派’,莫非…晉王想把反對變法的保守派趕盡殺絕不成?”
崔老三搖了搖頭,咧開嘴笑了笑,指著魏幾悅道:“就算你是出身寒門,也不至于這么狠心吧?”
“哈,下官就是問問。”
“自古變法,從來都是有人支持、有人反對,怎就要趕盡殺絕了?就算有人反對新法,大可在朝堂上提出理由,晉王說了,如果反對新法的人能提出好的理由,他未必不能再緩一緩,這朝堂又不是他的一言堂。
但晉王也交代我們要摸清楚形勢,不能讓人在背地里串聯、耍些陰謀詭計…好了,不跟你說了,忙著呢。”
“是。”魏幾悅坐在輪椅上欠了欠身,道:“下官行動不便,就不送崔鎮撫了。”
崔老三走后,魏幾悅認真處理公務處理了許久,等到下衙時,他由親隨推著離開了衙門,上了轎子。
“大人,回府嗎?”
“不,去石碑巷…”
石碑巷里有一處錦繡豪宅,入了夜,大堂上燈火通明。
座中多是衣冠楚楚的官員、豪紳。
魏幾悅在其中官職不算高,但也不低,中不溜秋的樣子,但大家還是給他面子,安排在左首邊第五個位置。
不多時,人都到齊了,一個華服老者站起身,開口說起來。
“經改司的新政,老夫已經打聽到了,簡單來說,和漢武帝的斂財之法差不多。主要有以下這幾條。
一是,進一步改革稅制,賺得越多交的稅越多,上次還是落實到戶,這次就是按人頭來算了,如此一來,往后誰還肯勤懇做事?
二是,把天下一部分田地劃為官田,租給百姓,注意,地租是‘定額’。那是不是遇到荒年,百姓顆粒無收的時候也要收地租?害民不淺啊。
三是,發行寶鈔,寶鈔也是個禍國殃民的東西,官府發得越多,百姓家里的銀子就越不值錢,這點大家都明白。
四是,收回天下礦產,改由官府經營,這是與民爭利,這樣的吃相,豈像一個朝廷所為?!”
老者說到這里,滿堂嘩然,不少人大驚失措,抱怨不已。
“安靜,安靜,諸位繼續聽老夫說,后面還有。
五是,創立平準,老夫打個比方,以后糧價不是按照糧商根據行情來定了,這個價格官府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插手了,哪怕是虧本,你也不能賣得高了,否則朝廷就要治罪…
這一條條新政是什么?是變著法的加餉!是要剝掠百姓!”
登時之間,滿堂嘩然。
“橫征暴斂!橫征暴斂!”
“就是先帝當年,天下形勢最壞的時候,也未曾如此變法。晉王這是要做什么?知道的說是要打遼東、定江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大興宮闕,過何等奢靡的日子?”
“剝民興利,窮兵黷武!”
“漢武帝、桑弘羊的這套東西是什么后果大家都明白,漢武帝晚年那可是天下大亂,生黎流離失所,十室九空啊!”
“趁著新政還未頒布,請諸君聯名上奏,讓晉王收回成命…”
“是啊,生民何辜?我等聯名上奏吧…”
“諸君請聽在下一言。”忽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
“據在下所知,晉王絕非奢靡之人,就算是剝民興利,為的也是早日平定天下。”
魏幾悅一直坐著沒有說話,此時轉過頭看去,見是一個坐在末位、面容英挺但身量矮小的青年在說話。
“晉王想征伐遼東、江南,苦于沒有軍餉,這才想要變法。但我聽說,這批軍餉朝廷原本并非拿不出來。坊間傳言,王家老大人貪墨了官營外貿商行近兩百萬兩銀子…”
一句話,場面反而安靜了一會,有人欲言又止。
那青年又道:“在下認為,此事晉王并不知曉,不如請在座的大人們先上表彈劾王老大人,追回贓款,也許這新政就不必再頒布了…”
這人說得好聽,但誰都不是傻子。明白他的意思是什么。
——晉王你自己屁股都不干凈,還敢變法?
堂中眾人再次嘩然,許多官員搖頭不已。
“原本只是政見之爭,此事一提出來,成了什么?我們是要對付晉王不成?惹怒了王家,只怕要釀成了黨爭啊…”
“是啊,這不妥吧?我等本是就事論事,但若是攻訐王老大人,必會讓人覺得我們是在針對晉王…”
“彈劾了又有何用?有錦衣衛在,真能查到王老大人貪墨的罪證不成?”
但廳中也有許多沒官身的豪紳,這些人比那些官員要激動得多。
“還看不出嗎?一旦新政頒發,要的就是搶我們的身家,事已至此,還不搏一搏,等著當窮光蛋嗎?”
“從海貿貪兩百兩萬、從鹽業再貪兩百萬兩,整個朝廷一年就兩千萬的稅賦,王家就拿走兩成,就這樣還要變法?!”
“不錯,要想變法,先追贓!”
這天,魏幾悅離開石碑巷這座豪宅時,懷中又多了一張一千兩銀子的銀票。
他還是很鄙視那些腰纏萬貫的豪紳,只覺得這一群人平時單獨相處時一個個都是老謀深算。但人這種東西就是不能聚,聚在一起就容易變蠢,越多人在一塊越蠢。
可怕的是,自己卻還是不自覺地收了他們的銀子…
魏幾悅已經感到深深的不安。
他覺得自己真的不想這樣,那天的紙醉金迷里,如果自己的腿沒有斷,一定會走的。
但沒有如果…
一開始還好,他只需要替他們打聽一些消息,一條消息就是五百兩。
他爹一輩子都沒攢到過五兩銀子…
但現在,他卻感覺到自己上了一艘賊船,而這艘船似乎正被人推著,要向暗礁狠狠撞上去了!
怎么辦?
魏幾悅也不知道怎么辦?
他掀開轎簾,向巷子里看去,只看得到深深的黑暗…
“看到了嗎?這就是人心。攻下京城后,偽朝的這些官員馬上就變了。呵,朱門酒肉臭…”
不遠處,馬伯和也坐在一頂轎子上,臉上掛著些冷笑。
楊全望坐在他對面,問道:“公子是要做什么?”
“王笑的新政,觸動的是這些人的根基,他們絕對不會答應的。”
“公子是想煽動他們對付王笑?”
“呵,就算我不煽動,他們也會反對新政。但可惜,他們注定不是王笑的對手。”馬伯和道:“我的目的,是讓他們去死,讓他們和王笑不死不休。
就讓他們去攻訐王康吧,只要把新政和王康的貪墨案扯在一起,這些人會像瘋狗一樣去咬王康,不管他是真貪了還是假貪了。這些瘋狗才不在乎證據,只會拼了命地想借此阻撓新政。
我倒要看看王笑會怎么做,要么,把這些人的殺光;要么,為了平息眾怒,把自己的父親繩之以法。
而我,可以借此試探出王康是不是真的貪墨了,只要拿到柴青禾的把柄,逼著他背叛王笑。控制了錦衣衛,一切就大有可為了…”
“公子高明。”
馬伯和點點頭,嘴上卻道:“不是我高明,是王笑操之過急了。自古變法就沒有和風細雨,只有腥風血雨,一個不好,變法者就要被反噬。看著吧,這偽朝的大風暴就要來了,掀翻它…”
這天夜里,在京城郊外的大臺鄉別院里,一群人正在烤野豬肉。
“少爺少爺,今天花枝姐在溪里捕魚,一網下去撈了好多大魚,里面還有一只小螃蟹哦,花枝姐嫌這只螃蟹太小,想把它甩掉,它死死夾著網不放呢。呶,你看,就這么一點兒大…”
王笑轉頭掃了一眼,十分嫌棄。
“這有什么肉?秋天的蟹才肥,烤它還浪費我的調料,丟了算了。”
“不行!再小也是我捕的蟹。”花枝隨手就把那螃蟹摁在烤爐上,滋地冒起一縷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