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柴禾的宅子就在象園以西的拐棒胡同,占地并不大。
以他的功勞,北伐之后只分了這樣一個小宅院,許多人都替他感到委屈。
這日傍晚,他下了衙回到府中,管家連忙上前,輕聲道:“老爺,有客人來了,還帶了一車禮物。”
小柴禾點點頭,走到偏廳去見了那客人,等出來送了客,就向吩咐管家道:“把禮物都搬到庫房去。”
“是…”
管家連忙安排下人去搬。
那馬車上的禮物也不知是什么,一箱一箱重得厲害。
有兩個下人搬著搬著,一下沒拿穩,“嘭”得一聲重響,砸在地上,頂厚的木頭箱子登時裂開來。
“老天!”一名下人驚呼一聲。
其他人轉頭一看,全都驚呆在那里。
只見白花花的銀子滾了一地,大塊的小塊的,銀錠也有,碎餅子也有,泛著亮閃閃的光,晃得人眼睛疼。
那邊小柴禾剛從屋里換了一身便衣出來,見此場面皺了皺眉,道:“愣著干什么?沒見過銀子嗎?還不快收起來!”
“是…是…”
那幾名下人只覺自家這個本來就看起來很兇的老爺渾身殺氣更重,連忙把銀子重新收起來往庫房里搬。
小柴禾皺了皺眉,看看天色,顯得十分不悅。
因銀子摔過,他又讓管家帶人重新稱了一次,忙活了好一會。
“老爺,稱過了,四千五百二十三兩。”
“嗯。”小柴禾隨手拿起幾枚碎銀子向管家和下人們拋過去,吩咐道:“都閉上嘴,少他娘的在外面亂說。”
“是…是…”
小柴禾又捉了一把,裝了一荷包的銀子,也不管是多少,揣著就往外走。
這管家是他進京以后新找的,還是第一次見這樣隨便的老爺,小意地提醒道:“老爺,這是不是太草率了?這庫房…”
“確實太草率了。”小柴禾想了想,隨手給庫房上了個鎖,但也就是上了一個鎖。
“老爺,這樣…怕是也不安全吧?”
“不安全個屁!老子是錦衣衛頭子,誰他娘吃了豹子膽來拿老子一兩銀子試試。”小柴禾嗓咧咧丟下一句,出了門翻身上馬…
小柴禾小時候是在宛平縣大牢里過的,那年冬天很冷,他偷了人家的柴禾…
總之,在宛平縣大牢,他除了認識了每天給他留一口飯的劉一口,還認識了很多人。
“快刀”許順就是其中一個,當年小柴禾還是小毛孩子,許順已是壯年,三十多年過去,許順已經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了。
他在宛平縣開了個賭坊,早年間一直與小柴禾有生意上的來往。他為人義氣,不僅以前給小柴禾提供黑白兩道的消息,小柴禾加入錦衣衛以后,他也成為了小柴禾的一個情報來源。
這兩年清軍入關,許順也給小柴禾和崔老三傳遞過一些消息,因此雙方一直交情頗好。
小柴禾講義氣、念舊情,沒有因為現在身處高位就忘了老朋友。這次回京免不了要和這些人聚一下,但一直抽不出空,這才拖到今天。
聚會的地方在城中一個名叫“歸家苑”的名苑。
帶著崔老三和幾個心腹手進了園子,看到燈火通明的大廳上,一個個美姬捧著酒來回穿梭…小柴禾不由皺了皺眉。
他在錦衣衛多年,已經變得心細如發,馬上就意識到,許順不應該會挑這樣典雅風流的地方聚會…
那邊許順已經迎了出來,身后還跟了幾個人。
小柴禾的目光迅速落在一個身材矮小但面容英挺的青年身上,隱隱感到這人不一般。
他心里有些小小的不爽。
——好你個許順,老子以為幾個老兄弟私下聚聚,你帶外人來?
“哈哈哈,柴指揮使來了。”許順笑得很爽朗,說了些場面話,隱隱有些討好之意。
小柴禾聽到這個稱呼,就感到有些沒意思起來,他也不表露,大大咧咧地與許順敘舊,還是希望彼此能像從前那般無拘無束地來往。
“對了,給柴指揮使引見,這位是馬伯和馬公子,馬公子為人義氣、做事講究,這兩年幫了兄弟許多…這位是楊全望兄弟,也是江湖上的大豪杰…”
馬伯和自從見到小柴禾的第一眼,就預感到事情和自己想得有些…小小的出入。
這個偽朝的錦衣衛指揮使比自己想像中還要精明一些。
但精明不怕,怕的是小柴禾對王笑沒有怨氣…
宴席過了大半,小柴禾一直都沒怎么理會馬伯和,多數時候都在和許順吹牛。
“哈哈,知道我這名字是誰起的嗎?嗝。”
他打了個酒嗝,拍了拍胸膛,道:“柴青禾!多好的名字,晉王親自給我起的名,他說‘小火柴真是太難聽了,你往后也是天下間舉足輕重的人物了,不能連個名字都沒有,叫青禾吧,寓意好’,聽到了嗎?老許,你的小老弟我,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了,晉王親口說的…”
馬伯和插不上話,目光瞄去,見小柴禾那表情分明是對王笑崇敬到極點,他一顆心就開始往下沉。
——裝的嗎?出生入死,到頭來連個爵位都沒混到,真甘心給王笑當狗?
心里安慰著自己,馬伯和卻是向楊全望使了個眼色,輕輕地搖了搖頭,意思是:“別輕易開口,免得露了餡,這人不簡單。”
那邊小柴禾與許順又聊了一會,許順說到以后想要過怎么樣的日子。
“哎,要是有十數頃良田,一年到頭什么也不做,收個千兩銀子的地租,豈非快活?哈哈,讓諸位見笑了,我老許就這點出息…”
就是這一刻,馬伯和迅速瞥向小柴禾,觀察他的反應。
毫無反應。
反而是崔老三隨口應了一句:“往后收不到的,我勸老許你別買。”
馬伯和心中微哂。
——你們功如開國功臣,王笑卻一畝地都沒給你們分,每月領那么一點俸祿,怕是還不如許順有錢吧?
呵,兩個窮酸武將,充什么大戶…
這是三五兩銀子就能買下一個人的年頭,但有些王公伯侯,隨手一劃就是數千頃的良田,一年數十萬兩的收入。
但偏偏人家小柴禾就是興趣缺缺的樣子,讓馬伯和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這夜酒宴到了快結束之時,小柴禾忽然向許順問道:“老許,今夜你請我喝酒,花了多少銀子?”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懷里掏出荷包來。
許順尷尬道:“這…我請柴指揮使喝頓酒,哪計較這些…”
小柴禾語氣突然一冷,淡淡道:“兄弟間喝酒,誰都不在乎那幾個酒錢,但你這大宴不一樣,不好意思,兄弟官職在身,不敢讓別人請。
這名酒我喝也喝了,美人我摸也摸了,小牛犢和熊掌我吃也吃了。說吧,多少銀子?”
說著,他還瞥了馬伯和一眼。
馬伯和連忙低下頭,故作惶恐狀。
許順嚇得不輕,道:“這…六百兩。”
小柴禾默默把荷包又放回了懷里。
——你娘,平時喝酒,一兩銀子都能喝到吐。
馬伯和表面上還很惶恐,心里卻微微冷笑起來。
——六百兩哦,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你再兇啊,窮鬼。
然而,只見小柴禾從腰間取下一把鑰匙,丟給一個心腹,道:“你去我家里,叫我管家帶你到庫房取六百兩銀子來。”
“是…”
小柴禾又看向馬伯和,道:“說,想求我什么事?”
這是他今夜與馬伯和說的第一句話,但語氣冰冷,顯然非常不悅。
坐在一旁的楊全望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脖子上起滿了雞皮疙瘩。
他已經明白馬伯和為什么要叫自己來坐陪了,這是萬一身份敗露,要自己護著他殺出去的意思啊。
——你娘,來之前說得信誓旦旦,什么‘弄瞎王笑的眼睛’,結果卻是這樣…
馬伯和微微一愣。
他的手放在袖子里,還捏著一張一萬兩的銀票,但最后還是沒有抽出來。
他感到巨大的危險,轉念一想,忽然跪倒在地。
“草民有罪,家父今早失死了家中的一個婢子,但…聽說如今這事與殺人同罪。草民不知如何是好…無奈之下,聽說許大哥今夜要宴請柴指揮使,這才想央著他替草民說話…”
小柴禾盯著馬伯和看了一眼,好半天,沒看出這人神色有異。
他冷哼一聲,淡淡道:“你自己報官吧,今夜這酒,是老子請你喝的。”
他已然完全沒了喝酒的興致,嘟囔了一聲“掃興”,拂袖而去…
“好險。”
等散了酒宴,馬伯和回到家中,不由輕呼了一聲。
“我好不容易才接觸到柴青禾,沒想到竟是這樣的人,怪不得連溫容信都在他手底下失手。”
楊全望道:“幸虧公子反應敏捷,他沒起疑吧?”
“不,他有可能起疑了。”馬伯和道,“去把所有關于我真實身份的線索全都抹掉,把我表面上的身份做全。”
“是,可是…哪來的老爺打死婢子之事。”
“有什么難的?現在去打死一個婢子,再去告訴那個扮作我爹的百戶,不想連累他的家人就畏罪自盡吧。”
“公子高明。”楊全望招過一個心腹吩附了幾句,隨手就把這事辦了。
他又踱了兩步,沉吟道:“我不明白,我們收買別的官員無往不利,今夜為何為會失手?莫非柴青禾早有察覺?”
馬伯和搖了搖頭。
“這種事有時候就差那么一點。柴青禾那人,一看就是以前沒吃過這種規格的酒宴,不懂得花多少銀子,跟我充大頭。
呵,今天他要是拿不出那六百兩,你且看他…人吶,有時候為了一時的臉面,就能毀了一輩子的前程。”
“可我看他拿出那五百兩,似乎并不為難的樣子。”
馬伯和想了想,道:“不錯。以他的俸祿,要拿出這筆銀子不是不可能,但絕不會這么輕松。”
兩人說著,對視了一眼。
“他必有別的斂財手段。”
楊全望沉吟道:“那就很難收買他了,是否換一個別人…”
“不。”馬伯和冷笑道:“只要讓我拿到他斂財的證據,這偽朝的錦衣衛指揮使我還是有辦法控制…”
又是一年二月二。
王珰一覺睡到大中午才起來,看著詔獄里那小小的天窗發愣。
這有天窗的牢房也不是誰都能呆的,憑的還是他王家五公子的身份,以及和錦衣衛番子們的交情。
發了一會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從床邊的一堆書籍里拿起最上面那本《玉妃媚史》看起來。
這書名字聽起來好看得緊,真翻了,其中卻沒多少好瞧的東西,無非是與長恨歌差不多的內容。
王鐺真想看的那些內容,卻也就那一兩句“遂成一套魚水同歡的艷曲…”
今日再翻了翻,他只覺這等掛羊頭賣狗肉的書真該禁了才是。
不多時,獄卒過來送飯。
這獄卒看起來比王珰還高興,嘴里殷勤道:“五公子,小的特意替你到獅子樓買的飯菜,你看合不合口味。”
王珰雖然懶懶的,沒什么精神,但還是頗為有禮地站起身。
“謝謝吳大哥了,花了多少銀子你自記下,回頭等我出去了,算上利息一并還你。放心,定不賴賬。”
“是,五公子的人品口碑,小的能有啥不放心的?嘿嘿,就這大好事,別人搶破頭還遇不到呢。”
“對了,書帶了嗎?”
“帶了帶了,都是挑得頂好看的,公子你看,這《兩肉緣》《巧緣浪史》…”
王珰搖了搖頭,道:“有沒有什么新出的志怪小說?”
那獄卒撓了撓頭,顯得有些為難起來。
王珰想了想,道:“這樣吧,像《石頭記》《三國》那些,我雖看過了,還是再買幾本來,我再看一遍。”
“好咧,但近日這《石頭記》都賣空了,小的一時也搶不到。”
“好吧,那就麻煩吳大哥再替我買幾只蛐蛐來,個大未必要大,這蟲啊,看的是叫聲…”
兩人正說著,外面忽然有人罵道:“好你個王珰,當老子的詔獄是什么地方?!”
那獄卒轉頭一看,正見是小柴禾,嚇得臉色慘白,跪在地上求饒道:“大人,小的…小的…”
“滾出去。”小柴禾道:“再去買兩斤酒、切點豬耳朵來,我與五公子喝兩杯。”
那獄卒這才松一口大氣,才起身,忽又聽小柴禾問了一句。
“對了,這些飯菜多少銀子?”
“三百…不,兩百文。”
王珰笑道:“三百文就三百文,打什么緊?你跑腿也辛苦,去吧。”
小柴禾搖了搖頭,在王珰對面坐下來,一邊擺著碟子,一邊感慨道:“五公子一頓飯吃三百文,有人一頓飯吃六百兩。”
“不一樣。”王珰笑嘻嘻道:“有人吃的是味道,有人吃的是意境,還有人吃的是美人,至于六百兩,那吃的就是地位了…你怎么了?”
“有點窩火,前兩天有個以前的兄弟,說是請我吃飯,結果帶了幾個外人來,最后還是老子結的帳。”
“哈。”王珰也就哈了這一聲,不予置評。
要換作是他,他雖然有錢,卻也不是這么花的。
他不好面子,講實惠。
不一會兒,獄卒回來添了酒菜。小柴禾與王珰對酌了幾杯,道:“五公子在我這詔獄里也住了一段時間了,別光是休養,反省得如何了?”
“我一直在反省啊。”
“晉王這幾天不在京里。但馬上要回來了。他回來之后,必定要問五公子的事。你可想好怎么說了?”
“怎么說?”王珰想了想,有些苦惱地撓了撓頭。
有什么怎么說的,周衍待自己那么好,結果斷了腿整天悶在那悶悶不樂的。將心比心,自己能懂他那種苦悶,就像以前自己被關在屋里讀四書五經,又不能見碧縹一樣。
放了就放了嘛,多大點事…有笑哥兒和珍大哥在,還能怎么樣?
小柴禾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問道:“五公子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才進了詔獄?”
“犯了什么事?不就是我讓陛下走了嗎?”
小柴禾道:“五公子胡說什么?陛下一直在宮里,走到哪里去了?”
王珰明白過來,點點頭道:“是,陛下一直在宮里,哪也沒去。”
“那五公子犯了什么事?”
“我哪知道。”
小柴禾有點恨鐵不成鋼,嘖了一聲,道:“我就明說了吧。五公子要出獄很簡單。大公子的意思是,你只要能參悟了,自己說出‘我什么事都沒犯啊,你們憑什么關我’,也就是有長進了,可以出去了。”
“哦,原來如此啊。”王珰驚喜道。
小柴禾于是盯著王珰看了一會。
他在錦衣衛這么多年,一般人的表情變化瞞不住他。
如果王珰真沒想明白,此時的表情應該是懊惱、因沒能早想到這個而懊惱,而不是只有驚喜。
“五公子早就想到了吧?怎么?在我這里賴習慣了,不想出去?”
“嘿嘿。”王珰傻笑兩聲,夾了一口豬耳朵嚼著,問道:“我要是出去了,做點什么?”
“晉王如今在準備新政,自然有許多事需要信得過的人辦。”
“哦。”
——哦你個頭啊!給老子滾!
其實小柴禾忍王珰很久了,早在元宵節時就想把這小子趕出去,免得影響了自己詔獄的恐怖氛圍。
如今又拖了半個月,干脆直接把人打發出去,休息幾天,等晉王回京就可以直接委以重任了。
別到時候又嘰嘰歪歪的“我都沒在家呆幾天…”
今天辦完這件小事,小柴禾再回到公房,還沒坐下,崔老三急急跑了過來。
“頭兒,這兩天京里有人在傳一些事…”
“什么?”
“說是…王老大人貪墨了官營商行的銀子…”
小柴禾聽了,“嗤”了一聲,皺了皺眉,不悅道:“去查一下誰在造謠,把風聲給老子壓下去。”
他踱了兩步,又道:“你給我打起精神來,新政頒發在即,別讓有些宵小在老子眼皮底下串聯起來,出了事我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是!”
“對了,前天那個馬伯和的爹打殺奴婢的案子,你去順天府衙門盯一下,看下案件進展。”
崔老三有些疑惑,問道:“頭兒,這種時候還管這種小事?我們又不是什么衙役。”
“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警覺,我總覺得那小子不簡單…”
“是,明白了…”
送走崔老三,小柴禾無心公務,站在窗口向外看去。
才平定了京城,他已察覺到朝堂上下的氛圍顯然已開始隱隱變化…
晉王想要變法,但誰也不知道這會是漢武帝窮兵黷武的改革,或是劉裕的元嘉之治,甚是王莽改制?
自古變法,政策看起來都是好的,但成敗的那一線之間往往是落在執行。
小柴禾又想到家里那四千多兩白銀,那頓六百兩的酒宴,意識到一切都只是開始…
他喃喃道:“接下來會很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