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學)
太行山,花尖垴。
“老石,你收拾一下,到下面縣城去…”
耿當一邊喊著,一邊大步上了山寨,飛快步入大堂,往偏廳一轉,只見一張方桌旁,四個人正坐在那推牌九。
石嘉實轉過頭,手里的一張幺三掉落在桌上…
“耿…耿將軍…你怎么…回來了?”
耿當板著臉,臉色很難看,他目光掃了另外三人一眼,見只是普通山民,揮了揮手把他們趕走。
其中一個山民還小心翼翼瞄了耿當一眼,賊溜溜地把桌上的銅板一兜,這才忙不迭跑出去。
這個石嘉實被是冠縣縣令,因怠政被貶到耿當手下打理文書后勤之事,前段子倒還是兢兢業業,但耿當率軍離開花尖垴之后,看來這家伙又開始偷懶了。
“下官…下官今也是第一次摸牌…”
石嘉實一臉忐忑地湊到耿當面前低聲說道。
耿當也不至于因人家打一次牌九就罰他,只讓軍法官拿個功勞薄把這事記下來。
如今北楚已占領了上黨地區,這太行山上的老寨子就可以撤了,這撤寨之事就是交給石嘉實辦,耿當檢查了一下進度,倒沒出什么紕漏,臉色才好看了些。
“去,看看俺們的轟天大將軍炮。”
一行人向山頂走去。
“耿將軍你看,下官擔心下雨打濕了火炮,特地蓋了幾個窩棚罩起來。”石嘉實湊在耿當身邊,點頭哈腰地說道。
耿當看著這窩棚嘆了口氣。
他站到一塊山石上,向南望去,遠遠地能看到一條通往太行滏口陘的要道。
“今年初,靖安王讓俺在這花尖垴上屯兵,本來是要立大功的!”
“是,是…”
耿當抬手一指,指著遠處那條山路,道:“要是多爾袞來,俺這一炮就能要了他的狗命!”
石嘉實又忙應道:“是啊,那狗奴若敢來,將軍一定轟爛了他。”
“可他不來啊,俺的大功沒了。”耿當懊惱地拍了拍頭上的盔甲,又嘟囔了一句:“怎么就不來呢?博洛也不來…”
山東的炮火打得遠,正好能打到那條山道上,位置耿當都標好了。
可事實上,清軍已退兵近兩月了,耿當還抱著幻想,希望還能在山西決戰。
如今看來,這個幻想是破壞了。
——這些建虜難道是看穿了俺的布置?咋就能這么聰明呢?
今日,耿當終于吩咐道:“把這三座大炮搬下山。”
“搬?”石嘉實愕然,道:“將軍,這可是費了好大勁才搬上山的,這山有多高將軍你也知道…”
“不會來了,建虜不會再來了。”
“萬一下次建虜再出兵…”
耿當道:“沒有萬一了,朝廷都開始在上黨分田了。”
石嘉實不由心想,要是自己沒有被貶,如今都可以升官了,一時也是心中惆悵。
“那這大炮,往哪搬?”
耿當轉頭西望,吐出兩個字。
“太原。”
榆杜縣。
“我大楚火炮之利,已遠甚建虜的天佑大炮,卻甚少用于攻城,以免毀城傷民。”張光耀說著,向劉一口拱手道:“將軍這次真的要強攻太原?”
劉一口道:“靖安王下了死命令,十月之前,必須攻破太原。”
“我們這點兵力要駐守上黨已是吃力,就算有火炮,強敵太原也很困難。”
劉一口于是拿出一份作戰計劃,遞給張光耀。
張光耀不急著看,先是拿起紙對著日光照了照,只見薄薄的紙片中果然有淺淺的兵符紋路…這份工藝是如今楚朝兵部獨有,旁人偽造不出的。
紙頭上還有一組小小的數字,他從懷中拿出一本冊子解譯了,確是這次作戰的口令。
張光耀尤嫌不足,向劉一口輕問了一聲。
“將軍…”
劉一口笑了笑,拿出自己的信印在另一張紙上蓋了一個章。
張光耀把這個兩張紙合在一起,對著日光再一比,果然形成一個新的符印,嚴絲合逢。
他這才認認真真地看起作戰計劃,劉一口對于他這種過份謹慎的態度也不生氣,反而有些欣賞。
張光耀看完,先是贊了一聲:“好!”
接著,他眼中微露沉吟,對著沙盤比劃了一下,道:“攻下太原是為了切斷建虜后路?與瑞軍夾軍建虜?”
“不錯。”
對劉一口而言這是很簡單的事,他只管打好自己這一路。
張光耀卻比他想得多些,通盤考慮之后喃喃道:“若我猜得不錯,蔡將軍應該到潼關了。”
劉一口原本只知自己要怎么做,此時才恍然明白為什么要這么做。
——靖安王這是想先不動聲色,然后突然全面發動…
到最后,他不由感慨了一句。
“娘的,本來該在我這一路打的,蔡悟真今年這運氣真他娘的好…”
王笑給劉一口、耿當等人布置的戰術很詳略,給秦山河的卻只有簡簡單單幾句話。
只有兩件事,一是讓秦山河勿擔憂家里,二是盡快在東線戰場攻破阿巴泰的大軍…
今年山西打得熱鬧,但事實上,山西戰場楚與清加起來不過十多萬兵力,而德州防線才是真正的主戰場,雙方屯積重兵,總兵力近四十萬眾。
但就是一直僵持著,誰也攻不破對方。
阿巴泰的打法是在德州防線的對面建立堅固的堡壘,他也不強攻,每天派輕騎打探楚軍動向,要是秦山河敢分兵去別的地方支援,他才會猛攻秦山河兵力薄弱之處。
他的目的也很明確…我不求攻破德州防線,你也休想擊敗我,你們楚朝主力就給我蹲在這里。
秦玄策這次被調到德州本來很開心。
開始的幾天他每天帶著騎兵去獵殺阿巴泰派出來的輕騎…反正撒了歡地在戰場上跑來跑去。
但來了十余日之后,秦玄策也漸漸著急起來,多次找到秦山河問怎么還不出兵。
他也不叫“三叔”,每次都是瞥上一眼就開口說起話。
“讓你盡快破敵可是軍令。”
“不要急,我有數。”
秦山河永遠都是很忙的樣子,每天巡營、修改戰略、核計軍功…然后這隊人調到那里、那隊人調到這里,有時候光是調整兵力布署,簽發調令都能簽發一整天。
總之他打起仗是越來越煩悶了。
秦玄策就搞不懂了,十幾萬人調動來調動去的,也沒見殺敵多少人;戰略調整來調整去的,也沒見他實施…
“你忙什么呢?”
秦山河放下手里的大印,道:“你如今能指揮一萬兵力能如臂指使,可能指使十萬人?”
秦玄策不忿,道:“有何不能?”
“那我問你,整個德州防線有多少兵力?”
秦玄策道:“十二萬大軍。”
秦山河又問道:“你沒發現少了兩萬人?”
秦玄策一愣。
“少了兩萬人?”
他雖年輕,也是用兵的老手了,快步走到地圖前,嘴里喃喃著,算計著秦山河的兵力分布…
“哪有少?”
秦玄策又拿起糧草、馬匹、裝備的供應資料看了良久。
“紙面上的兵力都是對的?”
“對的。我每次調動兵力,都從各營抽調了小股兵馬。”
“這有兩萬人?我要拿算籌算一下…”秦玄策道:“好吧,我看不出來。”
“你看不出來,想必阿巴泰也看不出。這幾天你沒發現營中少了一人?”
秦玄策一愣,道:“林紹元?!他帶了兩萬人走了?!”
秦山河起身,走到他身邊,抬手在地圖上的山西、河北兩地劃了一下。
“山西戰局的關鍵看似在太原,河北戰局的關鍵看似在德州…”
說著,他手指在在兩地的中間點了點,又道:“但實則,娘子關才是整個戰局的棋眼。
只要林紹元能悄然通過娘子關,走井陘,可奇襲太原,然后迅速北上,攻雁門、穿飛狐陘,便可繞到阿巴泰后方…”
“那山西、河北戰局就被盤活了!”
秦玄策手掌在地圖上重重一拍,眼中滿是異彩。
所有人都以為大楚沒有兵力了,秦山河卻一通眼花繚亂的排兵布陣,在阿巴泰眼皮子底下秘密抽出了兩萬精銳。
他不僅要在德州擊敗阿巴泰,還要助西路攻下太原…
秦玄策不得不對秦山河的用兵能力深深嘆服,也終于明白自己和他的差距在哪里。
——不愧是秦家唯二的聰明人…
秦山河點著地圖上的手卻忘了拿開,帶著些敬畏的語氣低聲喃喃了一句。
“早在去年,靖安王便說過‘華北戰場的重點不在太原,而在娘子關’,料事如神,可怕至此啊…”
王笑領著三千人從華山西進,并不敢走官道,翻山越嶺的花費了不少時日,終于趕到終南山。
終南山位于西安之南,是秦嶺山脈的一段,又名太乙山,簡稱南山。
王維詩云“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又如李白詩云“出門見南山,引領意無限。秀色難為名,蒼翠日在眼。”
終南山的典故很多,“壽比南山”“終南捷徑”等。
此處為道教發祥地之一。老子騎青牛入函谷,在此講經著書,援《道德經》煌煌五千言;呂洞賓在此遇鐘離權,一枕黃粱點破千秋迷夢,感悟成道;王重陽在此居活死人墓潛心修持,功成丹圓,建立全真道…
嗯,終南山下、活死人墓…王笑本以為是家言,到了終南山才知道原來是確有其人。
王笑這一路見了許多山賊,確也感受到不少綠林人士的江湖氣。
換成別的時候,他大概也會給唐芊芊說說華山派、全真教的故事,可惜這次沒這個心情。
許多有趣的景點也沒逛。
他們擔心兒子,一路直奔子午關…
而唐苙已撤往漢中,干脆果斷,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從西安去往漢中的路就那么幾條。一是‘明修棧道’,二是‘暗渡陳倉’的陳倉道,還有兩條分別是褒斜道、儻駱道。
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都要往向西再走一段,因此,唐苙走的便是這‘明修棧道’的子午棧道。
子午道,也稱子午棧道,是長安通往漢中、巴蜀等地的一條重要通道。
漢高祖劉邦去漢中時,派張良燒子午棧道。至元始五年時,王莽下令修鑿子午道,并設置子午關。
‘棧道’是什么意思呢?在懸崖絕壁上器物開鑿一些孔,插上樁子,再在樁子上橫鋪木板。
終南山便是子午道的入口。
王笑站在山峰之上,拿著千里鏡看去,看著那棧道下的萬丈懸崖…人還沒走上去,恐高癥都已經發作了。
他不斷派出人打探消息。
西安已經被多爾袞占下了,唐苙帶著瑞朝的文武百官,以及三萬兵馬走子午道逃往漢中…小呆瓜就在隊伍當中。
同時,多爾袞派了兩路兵馬追擊唐苙,一路從子午道直接追,另一路走儻駱道,想要先趕到漢中。
唐苙在子午關留了兩千人斷后,這隊人與清軍鏖戰兩日,子午關已被攻破…
王笑與唐芊芊聽著這些消息,攤開地圖計劃起來。
“既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好消息是,兒子暫時還安全。現在的難題是,我們該怎么繞過清軍,接回兒子。”
唐芊芊蹙眉看著地圖,道:“可以直接走山林嗎?”
“不行,我們從華山過來是由東往西,已經盡量不翻高山了,還是落后了多爾袞這么多。去漢中是要翻越秦嶺,不走這幾條路的話,一年兩年都翻不過去。”
“繞道走褒斜道?”
“太遠了,趕不上。”王笑看著地圖沉默了一會,道:“沒有任何取巧的辦法,直接打。”
他召集起所有士卒,大聲喊道:“接下來這一戰會是九死一生,卻是為我個人私事。有不愿去的,我絕不強求。你們在此考慮一柱香時間,愿隨我去的,到西邊紅杏林來。其余人回華山峪五里關待命…”
說完,王笑也不等士卒們回答,拉過唐芊芊的手就走。
兩人走出好遠,唐芊芊道:“恰恰是因為接兒子是我們的私事,那些兵士更愿意效命吧?這樣的博前途的機會可不多。”
“事先篩選一下也好,人多有人多的打法,人少有人少的打法。若進了子午道再有人心生退意才是最麻煩的。窄路相逢,拼的只有一個‘勇’字…”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蜀道可分為兩大部分。
第一段就是從關中平原穿越秦嶺進入漢中盆地的道路,關鍵就是‘秦嶺’,有四條路,分別是,子午道、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
第二段才是從漢中翻越巴山進入四川盆地的道路,關鍵就是‘巴山’。
子午道在所有蜀道之中都算是最兇險的路之一。
魏延曾經有過一個著名的子午谷奇謀,計劃是由他率萬余精兵,從漢中出子午道奇襲長安,然后諸葛亮則從褒斜道進攻,兩軍匯合直取潼關。
但諸葛亮拒絕了這個建議,他更喜歡走祁山,即從漢中出發,經甘肅,遠遠繞過秦嶺、隴山山脈走一個大圈。
祁山道雖然很遠,但道路平坦、利于糧草運輸,不像貫通秦嶺的其他幾條蜀道那么險峻;并且從祁山道出兵,如果順利,還可以隔斷關中地區與河西走廊的聯系…
子午道雖然離長安最近,但道路崎嶇兇險,稍有不測,就是全軍覆沒,絕非用兵謹慎之們愿輕易選擇的。
而東晉時,桓溫派軍從漢中出子午道,進攻長安,結果半路就被前秦軍隊打敗;
數十年前,也有五萬義軍從漢中出子午道,進攻西安,因山路兇險,中途就被兩萬楚軍新兵伏擊打敗。
子午關上,阿福尼向南望去,看著崎嶇的山谷,松了一口大氣。
——還好自己是負責鎮守關城,不用跟著去追擊唐苙。
就算是白山黑水間的女真人,看著這蜀道也感到膽寒。
遼東山也多,但還真不怎么見這么可怕的山…
阿福尼世職不高,手下的兵力也不多,只有五百人而已,但守子午關綽綽有余了。
子午關北面就是西安,前面是追擊一萬余清軍,能有誰來打子午關?
就算有人來打?這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關城,五百人鎮守,沒有一萬人休想打下來。
西安已被大安毫不費力的攻下,關中哪有一萬人的敵兵行動?
阿福尼就不明白了,這種地方,為什么還要派自己鎮守?
別人都在到處搶擄,偏自己領了這破差事…
枯坐一日,他郁悶地喝了一肚子的酒,早早睡下。
及到深夜,守著關城的清軍正打著盹,忽聽到城關下有動靜,驚醒過來。
“什么人?!”
黑漆漆的夜色中,有人喊道:“額真大人讓我們去附近打糧,迷了路才回來…”
守軍撓了撓頭,互相詢問道:“今日又派人去打糧了嗎?”
“昨日派了,今日好像沒有吧?”
于是守軍向關城下喊道:“令牌吊上來看看!”
一個籃子晃晃悠悠蕩下去,過了一會再晃悠悠吊上來。
清軍兵卒舉著火把探頭看去,卻見藍子里哪有什么令牌,只有一個圓滾滾、黑乎乎的東西。
還冒著煙氣呢…
“這是什么?”
“奇了…”
“轟!”
一聲巨響,驚動了五百守軍。
碎肉與殘肢飛濺…
“敵襲!敵襲!”
“動手!奪關!”
有鉤索被拋上來,敵人順著繩索就往上爬。
清軍瘋狂地去砍繩索。
鬼知道那繩子是什么做的,往往劈上三五刀都劈不斷。
已有人攀上關城,被沖上來的清軍砍翻下去…
又有黑乎乎、圓滾滾的東西丟上來,“轟”的又一聲巨響…
清軍奪下子午關時留下的血漬已成了黑褐色,新的血跡又淌上去。
鏖戰了四個時辰之后,子午關再次易主。
王笑沒帶用的順手的大長刀,提著劍走上關城,走到阿福尼身前。
阿福尼整個膀子都被劈下來了,正趴在地上嗷嗷慘叫。
“前面的追兵有多少人?”王笑問道。
“一萬…兩千多…”
“走了幾日了?”
“四…四日…”
一句一句話問著,阿福尼倒也都肯老實回答。
但等問完話,王笑卻是毫不留情地提起他的衣領,隨手就把他往關城下一丟。
“嘭”悶聲悶氣地傳來一聲響。
天光漸亮,群山險峻。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
若是以前,王笑是絕不愿走蜀道的。
他其實有恐高癥。
這一次,前面是萬余敵兵,身后也不可能有支援,他卻是毫不猶豫地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