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什么了?”
“大纛倒了…”
“天…陛下駕崩了?”
“胡說!怎么可能…旗令是什么?!”
“沒有旗令…沒有旗令…將軍,怎么辦?”
“快去中軍看看是什么情況…所有人原地待命,敢后退者斬!”
然而前方的潰軍漸漸涌過來,終于還是沖潰了瑞軍右翼…
戰馬受驚,不停打著轉。
右翼的將領楊忠定揮刀連斬了幾個奔逃的潰兵,還是不能穩住陣線。
兵敗如山倒,豈是一個小小的千夫長能有辦法的?
大潰逃形成,楊忠定眼前無數同袍互相推搡踩踏,急得滿頭大汗。
他奮力收攏了兩百親兵,不敢再向西逃,轉身向南撤去。
“快!向山上撤…”
清軍很有驅趕潰軍的經驗,重點打擊的就是這樣還有建制的瑞軍,但楊忠定人少,而且一開始就在右翼,還是及時逃進山林。
他忍痛下令棄了馬,領著人往山嶺上撤,越爬越高,終于甩脫追兵。
突然,山林里竄出一隊銳卒,舉著火銃大喝道:“放下武器!”
楊忠定抬頭一看,赫然見到對方是清軍裝束,嚇了一大跳。
“中伏了!弟兄們,和建虜拼了!”
他這一句話之后,對面陡然又是一聲大喝,兩個瑞軍裝扮的將領從林間轉出來,手中亮出一道令牌。
“住手!都看清楚了,自己人!隨我等去見唐伯望將軍!”
楊忠定又見那些清軍解下頭盔,卻是漢人發飾。
他知道對方先嚇自己一跳,為的是試探,不由暗贊了一聲。只感峰回路轉,心中驚喜。
兩百余人繳了刀兵,隨著這隊銳卒一路兜兜轉轉,進到一個峽谷當中。
此處叫華山峪,峪道奇長,彎彎曲曲,寬窄不一,兩側峻峰林立,壑奇崖秀,林草繁盛,主峰矗立其南,澗水穿行其中。
又往前行五里,有一個廢棄的關城,名為“五里關”,為華山天險第一關。
關門上原筑有城樓,因年久失修,城門、城樓已毀圮,如今卻有人修了一個木門。
楊忠定這些人并未被放入五里關,而被安排在峪道里。
這里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讓人稍感安心,許多潰兵一屁股坐在地上,或垂頭喪氣或無聲哭泣。
又有零零散散的潰兵被帶過來,漸漸聚齊了兩千余人。
唐伯望還未現身,只有一列列銳卒來回維持秩序,一邊呼喊不停。
“所有人不得喧嘩、不得走動!有受傷的都到那邊去醫治…馬上造飯了,吃過之后安營扎寨…”
“吃飯?!”
楊忠定目光看去,這些兵士都未披甲,用布條把小腿綁著,裝扮與普通士卒不同。
他雖然只是一個千夫長,卻也聽說過一些消息,無非是七殿下和北楚靖安王是相好的,而唐伯望將軍統領的是七殿下的親軍,如今看這樣子,這支兵馬怕是從北楚來的。
他被繳了武器,心下有點不安。
但很快,有士兵過來安排潰兵們生火造飯。
每五個潰兵由兩個兵士看管,其中一個兵士拿著火銃守在一邊,另一個則背著個雙肩大包,從包中拿出鍋、火石,以及…糧食!
自開戰以來,瑞軍吃的就是些干巴巴的東西,份量也不多。昨天早上到現在又一直在打仗,早餓得前胸貼后背。
此時不管是什么情況,先吃了再說!
山澗中便有水,燒開之后士兵往鍋里丟了一塊小東西,很快就香味四溢。
楊忠定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豬油和骨頭湯的味道,好濃,好香…
口水在嘴里打了個轉。
那兵士不時往鍋里放東西,每次拿出來都是小小一塊,曬成干的樣子。
“多放點唄。”有潰兵低聲道。
那兵士也不應,丟了一塊白色的方塊,卻是米面,不一會兒就泡脹開來,滿滿一鍋。
他又往鍋里灑了幾塊薄薄黑黑的東西,氣味更香了。
楊忠定知道那叫海帶,上次北楚使團來議盟,就有帶這個東西,當時還發給他一個肉罐頭,十分好吃。
他不由有些期待起來。
果然,那兵士終于掏出一罐肉罐頭,翹開軟木封蠟就往鍋里倒。
楊忠定忍不住伸出手,把小鋁罐放進鍋里撈了一遍水,免得浪費,那兵士也沒說什么。
撈完之后他舔了舔,腹中更餓…
終于,飯造好了,潰兵都沒碗,各人用頭盔裝了三大勺,狼吞虎咽起來…
吃過之后,楊忠定目光看向那兵士背上的大包,覺得這五個人的一頓飯也沒吃掉這包里多少東西。
——這包是真能裝,北楚也是真他娘的富啊…
吃過飯,讓兵士們安營寨扎,楊忠定和幾個別的將領則被帶到一起。
他見到有幾個中軍大將,有心想問一問陛下發生了什么,卻被禁止聊天。
不多時,關門打開,一員老將領著人走了出來,正是唐伯望。
“唐…唐將軍?!”
有人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唐將軍…陛下駕崩了…”
“都起來吧,隨我去見七殿下,以及…駙馬…”
王笑與唐芊芊見了這些潰將,仔仔細細地盤問了渭南之戰的各種細節。
接著,兩人商議一會,漸漸拼湊出一個大概的輪廓。
王笑本來還寄望于唐中元只是受傷潰敗,如今切實得到了他的死訊,不免有些遺憾。
可惜啊,一世梟雄,還是死在宵小手里。
眼看唐芊芊默然了良久,他問道:“難過嗎?”
“說不上來。”
她算不上很難過,只是有些低落,頭往王笑肩上倚了倚,道:“知道嗎?我以前想過要殺他的…”
王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兩人也算是老夫老妻了,平時相處已少了些最開始時的調笑,多了些默契。
王笑拿著刀從衣袍上割下兩條白布,給唐芊芊額頭上戴了一條,自己肩上也戴了一條。
還能怎么辦呢,就當是女婿給老丈人戴孝了。
唐芊芊不想陷在這些情緒里,問道:“是不是從一開始父皇就注定敗亡了?”
“嗯,實力差距太大,看起來只是惜敗,但彈藥和兵勤根不上,戰場上再多的勇武,也沒辦法完成真正的決勝。這次就算你父皇不死,多爾袞只要退入潼關,他能怎么辦?沒有火炮、智謀、穩定的經濟后盾,只靠勇猛或許能小勝很多次,卻不能決勝,怎么打都贏不了。”
唐芊芊點點頭,像是釋然了許多。
王笑嘆息了一句,又道:“同時,你父皇犯的錯也太多了。他不該懷疑劉循,這人看起來只是一個謀臣文官,但他跟隨你父皇近二十年,在軍中威望、人脈都不同尋常,這種時候動他,必然要牽扯一大堆部將,導致整個大軍管理體系的混亂…雖然一開始管理得就很混亂…”
唐芊芊道:“總該是有理由的,想必是中了建虜的反間計,父皇和李先生竟沒能看出來…”
王笑道:“看出來他們也不知怎么應對…李柏帛這人才學是很高的,但沒經過官場的爾虞我詐,為人還是太方正了,四平八穩地經營可以,勾心斗角不行,比你師父差得遠了,還不如劉循有心眼。”
唐芊芊問道:“若是笑郎,會如何應對?”
“將計就計,讓劉循回信給多爾袞,卻賣個破綻、打個埋伏。”
說到這里,王笑又搖了搖頭,道:“但也沒用…怎么說呢,二十萬大軍,太多了。說句不好聽的,他以前的打法就是率領兩三萬精騎打仗,其他的幾十萬人不過是炮灰而已,這給了他錯覺,覺得自己能統馭數十萬大軍,但事實就是他沒有這個能力。這一仗再打下去,別的不說,糧草這一條就足已壓垮他。所以他比多爾袞急,一急就容易出錯。”
“那這一仗該會堅壁清野?如同這次天佑軍、昌勝軍攻山東時的應對?”
“這答案也沒那么好抄,瑞朝沒有那么高效的執行效率。”
王笑想了想,緩緩道:“換作是我,一開始就不會陷至這個地步。早前,宣府一丟,大同就可以棄守了,該讓唐節回守雁門關。山西是門戶,一定要守,糧草不足可以裁掉那些戰力低下的士卒,只保留精兵守險要關隘,而不是迷信兵力,在平原與建虜決戰。
其次就是民生,瑞朝治下貧瘠是不假,但并非沒有出路,花心思治理山西各地,該換的文武官員撤換,只要政治清明,憑精兵與地利便可穩住局面。貿易可作為補充,宣府沒了還可以走河套與蒙古貿易。獲得牛羊的同時,還可牽制與分化建虜。辦法還有很多,但…”
唐芊芊嘆道:“但做不到…這些我也想過。可一年多以來,我也只來得及設立察事府,何談大刀闊斧改革?”
“是啊,瑞朝的權力構成就是那樣,將領全都有私兵,成分復雜、水平又低,還是一起打天下的,不好輕動。朝中又缺少士人,民間缺少商紳,沒有大魄力要有改變也是千難萬難。”
王笑搖了搖頭。
——唐中元要能做到這些那就不是唐中元了…
“只說在多爾袞剛渡黃河時,笑郎會如何應對?”
“肯定是不會跑到渭南來決戰的。”
王笑心想,莽夫才會跑來決戰。
“據城而守,撐到楚軍在德州戰場取得戰果,只要把多爾袞熬成疲師,甚至可以在關中把他包了餃子。實在不行,退守漢中也是不錯的選擇。他太想速勝了,老不以筋骨為能,何必…”
說到這里,他忽然明白了唐中元的心境。
就算苦苦支撐下去,國力折損太多,早晚還是要敗給北楚的…
拉不下這個臉子,或者年紀大了,折騰不動了,沒那份心氣了…
——嗬,一個老農民,當皇帝一場,一輩子也值了。
唐芊芊同時也明白了這些,臉上泛起一絲苦笑,像是有些抱怨地嘟囔了一句:“活到頭都不肯聽我的勸…”
王笑摟著她,低聲道:“我和兒子都是你的親人。”
這句話沒頭沒尾的,但足見他很了解唐芊芊。
她自幼失怙,后來被帶回唐中元身邊,得到的親人也算不上好,曾經也是極不愿意認的。
但到唐中元死之前,她都沒有離開瑞朝。
看到大纛倒下、聽說唐中元的死訊時,唐芊芊都沒有哭,此時卻是紅了眼。
她把頭又蹭在王笑肩上,如小女孩般擦了擦臉…
“擔心兒子嗎?”王笑問道。
“圓圓姐和花枝顧著,會帶他逃的。”
唐芊芊其實還是擔心的,說著話已直起身子,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
王笑這次來,首先就是來接兒子的。如今瑞朝如何先不提,他下一步必要先找到兒子再說…
“我們盡快去西安,這些潰兵不帶了。”
“不帶他們?”
“嗯,不帶他們,我們攜帶的干糧不多。不能帶這些潰兵在山間趕路。”王笑道:“這些人懂得往華山上跑,聰明是聰明的,但不夠令行禁止,我們要的是那種大潰敗了還能聚在帥旗周圍的兵…”
“那笑郎把他們帶到這華山峪來是要做什么?”
“那自然是有用的…”
楊忠定枕著雙手躺在草地上,感到很迷茫。
他知道有好幾個像自己一樣潰逃到這里的將領已決意投靠王笑了。
誰都不傻,自從今天的一頓飯就能看出來,大瑞朝和人家北楚的差距在哪里。
有著七殿下這層關系,投奔過去,道義上也讓人說不出什么來。
那些人議計著,憋了好幾句說辭出來。
“此誠危急存亡之秋,我等欲隨七殿下為陛下報仇雪恨、驅除胡虜…”
楊忠定卻覺得…有些做不出來這樣的事。
太子已立,陛下尸骨未寒,自己轉頭去投靠楚軍…被一頓飯收買了…
但別說,那頓飯可真香,是一個月以來吃過最香的一頓,聽說到了山東,好吃的多得…
楊忠定想到這里,嘆息了一聲。
說不投吧?士卒們是什么心思他也看得出來。
陛下和太子沒有哪里不好,可以都是很好的人,但前程性命交給誰更穩妥?士卒們看起來傻,心里明明白白的。
就王笑帶來的人,身上都是什么物件?火銃、彈藥、好吃的…還有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
人家那衣服料子不說,掛在身上的匕首都鋒利得多…
“決心不好下啊。”
楊忠定心想,最好明天王笑出面,招攬一下自己。
但自己就是個千夫長,他肯定不會特意招攬,但只要七殿下對著大伙吆喝一聲…自己還敢抹了七殿下的面子不成?
他心中稍安,連日的疲憊襲上來,沉沉睡去。
這一夜躲在險峻的陜谷里,倒也睡得很沉。
次日醒來,楊忠定等了很久,終于見到王笑與七殿下出了關城。
包括他在內,好幾個潰軍將領,又被帶上前。
正好看到王笑在一個年輕將領肩上拍了拍。
“小運,你留下帶著他們如何?”
那年輕將領的臉色馬上垮下來,想說些什么又不敢的樣子。
“好吧,開玩笑的。唐將軍,你留下,按昨夜我布置的做就好…”
王笑說完,帶著人轉身就走了。
楊忠定抬眼望去,只覺心里空落落的…
潼關和函谷關一樣,以前是繞不過去的,但后來可以繞。
漢朝初建潼關時,北面的黃河緊貼著塬體。但隨著黃河不斷沖刷河道,使得潼關北面的河床不斷下降。
到了唐時,潼關也出現了一片裸露出來的河灘,導致潼關的天險不在,唐朝便將潼關也從塬上移出,搬到了河灘上。
舊潼關則為十二個關隘取代,稱作“十二連城”,到了唐朝后期,制度腐敗,未在十二連城設防,導致黃巢的起義軍直接從舊潼關的塬上繞到了新潼關的背后,前后夾擊攻破潼關。
當年唐中元能取西安,其實不是他兵力強橫,攻破了潼關,而是從秦嶺南麓直接繞過了潼關…
清軍大營,有兵士快步走進多爾袞的大帳。
“報!有瑞軍正在收攏潰軍,在華山附近集結,預計已有八千余人…”
一群潰兵躲到山林,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沒有糧草輜重,風餐露宿的能做什么,沒幾天就散了。
但多爾袞還是很快重視起這個小消息。
因為他早已得到函谷關的稟報,有一支三千人左右的兵馬,也不知是楚軍還是瑞軍,擊殺了穆占,繞過了函谷關。他等了好幾天,不見對方過來,可以確定對方一定是走了秦嶺南麓當年唐中元繞道潼關的路線。
算時間,很可能就是這批人在收攏潰軍。
多爾袞一時也不確定是否派兵進山圍剿,于是招諸將商議。
他先問計于博洛。
博洛堅決反對進山,稱“此必是誘敵之計!”
多爾袞知博洛與王笑打過仗,也算是經驗豐富,故留下兩萬兵軍由博洛統領,命他鎮守潼關、并整編俘虜來的三萬人。
他自己則率大軍主力去攻西安。
他預感到楚軍要來了,決定在這之前關下西安,穩固關中…
多爾袞一走,當天夜里,那股就跑下山打劫清軍的糧草。被發現之后也不交戰,一人扛著一袋糧草就往山里跑。
清軍追上去,山上有箭矢射落下來,眼看山林間黑黝黝的,也不敢繼續追。
次日,博洛派兵往山林間打探情況,回報說那股潰軍在華山峪五里關處重修關城。
博洛只有兩萬人,要鎮守潼關,加上五里關那個地方易守難攻,只是上華山的路而非什么兵家必爭之地,于是他并不出兵去打。
免得中了誘敵之計。
“一群潰兵落草當了山賊…”
博洛只好加強戒備,但那支潰軍眼看清軍不肯追他們入山,膽子愈發大,不時就下山偷襲清軍,搶劫糧食馬匹,漸漸還敢上官道打劫輜重,使清兵不堪其擾。
這種小打小鬧的打法在博洛眼里就透著一股小家子氣。
又有種討厭又熟悉的感覺…
他不能任由這些人這樣鬧下去,潼關與主力大軍之前的糧草、軍情往來總不能任他們劫斷。
只好派出兵力守備各處道路,防止潰兵侵擾。
這是‘千日防賊’的辦法,但一群潰兵只靠搶糧,能在山上呆多久?十天半個月也就餓死了散了。
只要等大清打下整個關中,這都不是問題。
然而,十天半個月之后,那批潰軍還在華山上,并沒有被餓死…
博洛甚至發現他們還補充了火銃和彈藥,換了盔甲,打出旗號自稱“振勇軍”…
振勇個屁,每天就會這里搶一點東西那里搶一點東西。
“給本王查清楚,他們哪里來的輜重補給?!”
很快,一封急報傳來,博洛也不用查了。
“報…函谷關東面出現大股楚軍,約摸有一萬余人,打著‘蔡’字旗號,函谷關守軍急請將軍支援…”
蔡悟真?
博洛迅速看向地圖。
“居然把蔡真悟調過來了?那河南不就空虛了嗎?周衍身邊也沒人護衛了…”
他隱隱意識到,北楚絕不是對大清攻打瑞朝坐壁上觀,這分明是搏命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