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登州城。
往日里肅靜井然的漕幫總舵,這晚卻是賓客盈門。
他們附近那一整條街的宅子,是一戶連著一戶,一進連著又一進,無論堂內院中,但凡能擺桌椅的地方,幾乎都擺滿了酒席,那場面,端的是熱鬧不已。
很顯然,狄幫主這是在請客吃飯,而且這頓是他早就準備好了的。
按他原本的計劃呢,這應該是慶功宴——為了慶祝他當上總門主,宴請一下今日所有參會的江湖群豪,也是理所當然嘛。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
今天白天的七雄會上,狄不倦并沒有如愿選上總門主,當然了,也不能說他“落選了”,只能說…再議。
那么這是怎么回事呢?
其實就是下午的時候啊,狄不倦眼瞅著混元星際門加入四門三幫的事情木已成舟,于是就在臺上盤算起來:“經過那姓張的和姓黃的各種挑事,現在俠義門、忠義門、興義門全都跟我過不去,曹老三這老狐貍也已經在背后捅過我一刀了,何隱山又是個墻頭草…我要是現在開始商討選總門主的事,那我絕對選不上,必須得想辦法把這事先擱下…”
他這么一合計呢,就找了個借口,把此前那樁事…也就是葛世的死、還有郭琮、林元誠遇襲的事,又重新提了起來,說這事兒關系到他的名節,而且他也想“還俠義門一個公道”,所以在查明之前,他建議選總門主的事情先放一放。
狄不倦找的這個理由…很不錯,因為這事兒也不止是他有嫌疑;如他在詭辯時所分析的那樣,若按照“嫁禍漕幫,暗奪總門主”這個動機走,那四門三幫的每個掌門都有嫌疑,所以在搞清楚之前就選總門主的確是不妥的,萬一你們選出一個人來,事后證明這陰謀就是他策動的,那豈不是要干掉他然后再重選?
而狄不倦這么一提呢,其他幾派的掌門也不太好反對因為反對會顯得很可疑仿佛那事情就是你搞的一樣。
四門三幫的掌門們不反對,其他門派的人就更不會反對了——反正這會兒你們也把新加入的第七個門派給定了那些想加入你們同盟的門派已沒了希望現在你們誰當總門主還關他們屁事啊?
至于那些本就是給面子或者來湊熱鬧、“做見證”的江湖豪客們,也已經見證了混元星際門“公開公正”地入選了四門三幫之后你們要怎么查葛世的死是你們內部的事了,他們也沒意見。
就這樣這屆七雄會便到此為止。
這也是自四門三幫的聯盟建立以來他們首次在沒有選出總門主的前提下就結束了會議。
這會是散了,但人可沒散。
江湖規矩,一般來說大家來參加這種同道的集會后,負責做東的那方都是要請客的。
狄不倦雖然心情是相當郁悶但那酒宴該辦還得辦…就算他臨時不辦了他事先定好的那些廚子、食材、桌椅、餐具等等,也都是要照樣給錢的,那他何必賠了錢還得罪人呢?
于是,申時前后,漕幫的船隊就陸續發船開始把那些江湖豪客們往回運。
這成百上千的武林人士自劉公島返回后,幾乎是直奔了漕幫總舵然后剛好趕上飯點。
這幫…可都是習武之人啊,本來他們胃口就不小再加上這日的中午飯也沒好好吃,眼下來到這漕幫設下奢豪酒宴上自是不會再跟狄幫主客氣什么了…那個個兒是甩開腮幫子撩開后槽牙也甭管是山珍海味還是粗糧糙糠,狼吞虎咽著就往下順。
倒是狄幫主自己,氣得胃疼,啥也吃不下,還得強作歡笑,招呼客人。
長話短說,至子時三刻,那酒宴總算是散得差不多了。
雖說大部分人酒足飯飽后還是自己回了客棧,但那種“喝躺如尸”的糙漢也不少,這些就都得讓漕幫幫眾們往外扛了。
而就在漕幫的嘍啰們連夜加班、收拾殘局的時候,狄不倦也在收拾著另一個“殘局”。
吱——
伴隨著一陣門軸轉動之聲,狄不倦推開了一間茶堂的門,邁步走了進去。
這茶堂里很寬敞,且燈火通明。
此刻,已有五個人正坐在里面等著他了。
這五位是誰,想必各位猜都能猜到:俠義門的門主魯康、還有他的師姐雷三娘;忠義門的門主呂衍、還有其弟呂世遠;另外就是興義門的門主邵德錦。
狄不倦請他們來,自是為了商討關于他們門內弟子遭殺手伏擊的事。
這檔子事兒,畢竟是狄不倦的嫂子阮氏搞出來的,盡管現在事情并沒有敗露,但顯然也沒有“了結”,如果狄不倦不趁熱打鐵把這事兒給平了,不僅是他當總門主的計劃會有阻滯,甚至還可能在將來的某一天對他的“侄子”狄瑰不利。
因此,今日在酒席之上,狄不倦是一邊招呼客人,一邊就在暗自思考著該怎么將此事揭過去…
他的城府智謀還是可以的,沒多久他就有了主意,于是他便派人去請了俠義門和忠義門那四位散席后到茶堂一敘。
至于那邵德錦…其實沒有人請他,他是散席后看到魯門主他們往后堂走了,便自己跟來了。
事到如今,這邵德錦是真沒必要來的,因為林元誠都已經跟他翻臉、不再是他興義門的人了,他還有什么立場再去為林元誠討“公道”呢?但姓邵的這人嘛,大家都懂…小人之心嘛,他就覺得這事兒里有便宜可占,要是不來就虧了。
所以邵德錦不但是來了,還囂張得很,他看著那剛進屋的狄不倦,第一個開口道:“狄幫主好大的架子,讓我們好等啊。”
這話,旁人可不會說,就算是苦大仇深的雷三娘都不會講,因為他們都明白,狄不倦會來得晚,也是為了應酬外面的那些江湖同道;那些人今日可不是沖著漕幫來的,而是沖著“七雄會”來的,這酒席之上狄不倦要是招呼不周了,砸的那也是四門三幫的臉面。
就只有那邵德錦,非要找這種很Low的斜茬兒,仿佛他來這么一句,狄不倦就真理虧了、還欠了他點兒什么似的。
“狄某,還是要顧及一下這四門三幫的臉面的…”果然,狄不倦入座之際,便反唇相譏道,“我可不像某些人,里子不行,連面子也差不多丟盡了。”
“哼!”邵德錦聞言,一拍茶幾,“姓狄的,你是什么身份?呂老門主還坐在這兒呢,四門三幫的臉面什么時候輪到你來…”
“行了行了…”沒想到,下一秒竟是呂衍打斷了他的話,“邵門主的好意老夫心領了,只是我這把老骨頭怕是擔待不起。”
這呂衍人雖老,腦子可不糊涂。
之前雙諧拿這說事兒的時候是什么場合?那是在七雄會之上——那大庭廣眾,眾目睽睽,千八百個江湖同道都看著呢,那他們自是能用這套“論禮兒”的路數把狄不倦給架起來。
但現在是什么場合?這是漕幫總舵的后堂,四門三幫內部的幾位掌門和副掌門級人物在私下里談判,這種時候你邵德錦扯這個?誰理你啊?還把我老呂舉起來當尚方寶劍使…你是不是傻?
“誒?你…”邵德錦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呂衍給堵那兒,臉上頓現尷尬之色。
狄不倦是真懶得跟這廢物多啰嗦,直接無視他,接道:“諸位,眼下這里也沒外人,只有我們幾個與‘那件事’有關的門派在,那狄某也就有話就直說了…”他頓了頓,“我可以對天發誓,派殺手去襲殺葛師侄、郭師侄、還有林少俠的人,絕不是我狄某,若此言有虛,我愿遭厲鬼討命、不得好死、墮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哈!笑話!”對方話音未落,邵德錦便大笑道,“發毒誓就能當證據了嗎?你問問在座的幾位信你嗎?”
然而,魯康、雷三娘還有呂氏兄弟,并沒有笑。
今天若是邵德錦在這兒賭咒發誓說這些,那的確是沒人會信的,但狄不倦這樣說…可信度卻是不低。
理由很簡單——邵德錦是小人,而狄不倦是梟雄。
小人有小人的便利,梟雄有梟雄的負擔。
像狄不倦這樣的人,心高氣傲,唯我獨尊,他對別人的手段有多狠辣,對自我的崇拜就有多癡迷。
你要說狄不倦在背地里會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事后又在人前矢口否認,這并不奇怪;但你要說他會拿自己的命、甚至是來生賭咒發誓,他應該是做不出來的…
哪怕他不信鬼神、也不懼鬼神,但只要有一絲可能…那毒咒會應驗,他也不會讓自己背上這風險。
再者,狄不倦在七雄會的臺上所說一些話也沒錯:以漕幫目前的實力,只要一切如常,總門主無疑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他有什么理由要去暗算那幾個小輩呢?無論這暗算是否成功,對他都沒有什么好處,只會壞他的事。
“嗯…呂某也相信,這事情并不是你做的。”片刻的沉默后,那呂衍也是無視了邵德錦,直接對狄不倦道,“只是…”
“只是這事情出在我漕幫的地界上,我身為幫主,怎么都該給諸位一個‘交代’。”狄不倦接過了呂衍的話頭,順著往下說道,“這點…我自然也明白。”他裝出一副真的不知道兇手是誰的樣子,言道,“但查明真相,需要時間,而且就算花了時間,也未必能有真相…”
他這后半句話,他們這些老江湖也都懂。
那個年頭,官府都有一大堆查不清楚的命案呢,更別說江湖和綠林道了。
打個比方吧,門派甲的一個弟子和門派乙的一個弟子,在一條無人的山間小路上偶遇,兩人起了點爭執,然后其中一個就把另一個殺了,還一腳把尸體踹下了山…這事兒該怎么查?
只要這兇手不再對人提起,誰會知道那個死者的去向?尸體落到山崖底下,極有可能不到半天就被野獸給吃了,憑什么這世上就有那么巧的事情,正好就有人在半天之內發現了山崖底下的尸體?更不用說…即便真有人發現了尸體,那人也未必會去報官啊;人家為什么要惹上一樁和自己無關的人命官司?萬一那地方的官府為了結案邀功,直接把報官的這人當兇手抓了,嚴刑拷打再扣個死罪呢?這種事在那會兒也是很常見的。
簡而言之,在那萬惡的舊社會,這種不了了之的命案可謂是多如牛毛,狄不倦這句“未必能有真相”…沒別的,就很真實。
“那我兒葛世之死…難道就這么不明不白的算了?”雷三娘對這種回答斷然是不能接受的。
“雷師姐稍安勿躁。”狄不倦回道,“我說了,查…我自然還是會查的,只不過我不能保證這事要查多久、更不能保證會查出怎樣的結果來。”他說到這兒,話鋒一轉,“咱們再退一步說,即便是有朝一日,我查明了真兇,將其交由雷師姐你千刀萬剮,那葛師侄也無法死而復生啊。”
“那你的意思…”雷三娘那火氣又有點兒上來了,語氣一下子又變得很沖,“讓我節哀順變不成?”
“非也非也…”狄不倦道,“只是想勸雷師姐一句,來日方長,不要為了這一時一地報不了的仇怨,氣壞了身子…”
話都是好話,雷三娘也不好就著這話罵街,只能冷哼道:“哼…我身子骨還硬朗得很,不勞狄幫主費心。”
狄不倦見把這最難搞的苦主給穩住了,便也不再就這事反復啰嗦,他當即抬起手來,拍了兩下。
掌聲剛落,這茶堂的后邊兒就有幾個漕幫的幫眾掀開簾子,哼哧哼哧地扛出了兩個大箱子來。
咚——
咚——
這兩個箱子落地的聲音很相似,一般人可能聽不出什么區別,但在這些高手聽來,可以明顯辨出哪個較沉、哪個稍輕。
“無論如何,這次葛師侄終究是在我漕幫的地盤遇害,且那些殺手也是奔著嫁禍我而來…”狄不倦接著道,“所以,狄某再怎么說也是難辭其咎。”他抬手指了指那個較沉的箱子,沖著魯康和雷三娘道,“這箱東西,算是狄某對葛師侄和俠義門的一點心意,多了少了的…還望二位多擔待。”
列位,有道是清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啊。
狄不倦說的話本都在理:現在人已經死了,兇手你們一時半會兒也是找不到的,就算將來找到了,也無法讓葛世死而復生。但是,眼前的這箱“實惠”,卻是觸手可及的。
另外,狄不倦早在今日之前就已知曉:這幾年俠義門的財政狀況相當不好,因為他們年輕一輩中很久沒出什么像樣的人才了,導致他們在地方上的勢力始終沒怎么發展,甚至連守住原本的生意都有點困難…在這種情況下,這一大箱財物,可說是雪中送炭,至少能解他們的燃眉之急。
果然,這一刻,魯康看了看那箱子,立馬就朝他雷師姐投去了一個近乎是懇求的眼神。
魯門主是最清楚俠義門現狀的,他們的實際情況其實比狄不倦打探到的更加糟糕,所以他們是真的很需要這筆錢…
雷三娘呢,本來她的確是想回嗆一句“難道我兒的命用這一箱錢財就給買了嗎”,但看到魯康的眼神,她還是忍住了。
冷靜地想想,就算她再去逼狄不倦,恐怕也不會得到什么比這更好的結果,而且她還要依靠漕幫幫她找兇手呢,讓雙方的關系進一步惡化并沒有好處。
于是,雷三娘權衡之下,最終…默默沖魯康點了點頭。
魯康如獲大赦,沖狄不倦拱手道:“狄幫主…這就太客氣了吧。”
老魯這就是假惺惺地拒絕一下,屬于常規流程。
狄不倦一聽這句就知道搞定了,馬上露出一個爽快的笑容:“哈哈…魯門主哪里的話,應該的、應該的!”
說罷,他又轉向了呂衍那邊,接道:“總門主,今日在臺上,狄某一時沖動,說了些不中聽的話…雖然您大人有大量,應該不會跟我這晚輩計較,不過…”他又指了指那個交輕的箱子,“我這點心意,還是希望您能收下。”
“呵呵…”呂衍見狀,假笑兩聲,“狄幫主言重了,我二派本就親如一家,忠義門來到登州后又蒙漕幫盛情款待,老朽怎么好意思再…”
“哎”狄不倦打斷了這老頭的客套話,“這一箱,不單是給呂門主賠罪,也是給郭師侄壓驚的,您就是看在小輩的份兒上,也該收下吧。”
“嗯…”呂衍和身旁的呂世遠稍微交換了一下眼色,隨即回道,“好吧,那老夫也恭敬不如從命了。”
您別看這幫家伙白天的時候在七雄會上吹胡子瞪眼、各種難聽的話都說了、還差點大打出手…到了這會兒,他們全都是說變臉就變臉。
這,就是江湖。
江湖上哪兒有那么多的“俠”,這里的絕大多數,也都只是“人”而已。
人在這個大染缸里混久了,多半都會有好幾張“臉”,且都懂得“識時務者為俊杰”的道理。
或許他們年輕時也是講義氣的,但當他們成了“前輩”、“高手”、“掌門”、“名宿”之后,便不得不開始講利益。
而說起這利益嘛…
“嗯哼!”坐在一邊半天都沒人搭理的邵德錦,這時已經有點兒急了,他不由得大聲清了清嗓子,想讓狄不倦趕緊把他那份兒也拿出來。
“邵門主,你有什么事嗎?”狄不倦冷冷看向了他,那表情仿佛在說“你怎么還在這兒呢”。
那邵德錦還拿腔拿調的:“狄幫主,你別裝傻啊,給我興義門的‘交代’呢?”
“交代什么?”狄不倦語氣未變,“林元誠不是你的仇人嗎?你的仇人被暗算了,別人還要給你交代?這是什么道理?”
“這…”邵德錦得嘴角抽動著,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他…他被暗算的時候,還是我興義門的人。”
“這話說的…”狄不倦不緊不慢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再悠悠地應道,“嫁出去的女兒,還能再找個光棍兒另收一次聘禮不成?”
他這例子有點奇怪,但意思差不多。
另外那四人也都冷眼瞧著邵德錦,沒有要幫他說話的意思。
邵德錦的臉都氣得發青了,咬牙切齒道:“好…好,狄幫主高論,邵某記下了…哼!”這么說著,他就站了起來,轉身便往外走,“告辭!”
而直到他出去為止,狄不倦都沒有抬頭正眼瞧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