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呢?”柏靈問道,“他…他現在…”
“還在三希堂,內閣的幾位老臣已經都過去了。”韋十四輕聲道,“具體的情形,現在不大好探聽,但皇后娘娘確實是死了,還有昨夜在皇上身邊伺候的太監,也全部跟從自盡了。”
“…全是自盡?”
“目前的消息是這樣。”韋十四答道。
柏靈怔怔地想著這件事,慢慢走到水井旁扶著井沿坐了下來。
清晨的院子沒有別人,柏世鈞和柏奕還在睡覺,不遠處傳來幾聲雞鳴犬吠。
“十四,去休息吧。”柏靈望著眼前的平地,低聲說道。
“嗯。”
韋十四望著眼前的女孩子,他知道甄氏在不久前給到柏靈的那個許諾,盡管柏靈在這些日子里一直守口如瓶,但事情還是再次發生了變化。
柏靈一聲不吭地坐在那里,然后發出了一聲輕哂。
這些天里,想起許多事情,她都忍不住流淚。
日復一日地哭,日復一日地哭,眼淚漸漸讓她感到了厭煩。
哭得人百無聊賴,哭得人心灰意冷。
甄氏的那個許諾,真的太美好了。以至于這幾天,柏靈越想越覺得不真實,越想越懷疑這件事會不會像過去的許多事情一樣,在最后一刻化為泡影。
被吊在半空中晃蕩的感覺并不好受。
現在,這些不安終于結束了。
一切歡聲笑語的幻想都被摔了個稀碎,生活又重新露出了它布滿荊棘、猙獰可怖的原貌。就在這短短的幾個月間,她已經習慣了后者的樣子。
在她生活的這個地方,到處都是無歇無止的戰斗,誰要是膽敢對未來抱有任何幻想,那現實轉頭就會拿巨錘掄他的臉,并把他過去一點一滴掙來的東西,在剎那間搗個粉碎。
柏靈聽見頭頂傳來鳥群的鳴叫,她抬起頭,看見鳥群從頭頂掠過,又變幻著形狀在遠天轉了一個彎。
鳥群遠去,柏靈忽然想起了林婕妤,想起了貴妃。
作惡多端的死了;
無為無求的死了;
而甄氏——這幾乎是柏靈在這里所見過的人中最趨近于完美的一個,也不得善終。
——“這里的風波,有時候也沒有什么道理可講…如果有路可退,任誰也不會想在這里頂著吧。”
甄氏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知曉未來是什么在等著自己嗎?
柏靈不知道。
這里的規則…到底是什么呢?
她不久前還覺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了這個問題…而今卻意識到她依舊對此一無所知。柏靈想起巴恩斯的名言——命運,一個大詞,意味著某些時刻,某些事,你無能為力,可是生活告訴你,“就這樣了”。
人沒有辦法,只好點頭,并稱之為命運。
柏靈平順了呼吸,她覺得眼眶依舊在發熱,但眼淚已經流干了。
不管巴恩斯說的是誰的命運,總歸這不是她的命運。
門外也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一月之內,紫禁城再次易主。
禮部的工作量再次翻番——不過好在,啟泰帝最后的圣旨給了他們一點喘息的機會,一切都切實從簡。
今年的大周一共更替了三個皇帝——先前禮部定下的規矩是,今年仍按建熙四十五年算,從來年起,再算啟泰元年。
而今啟泰帝御極還不到一個月就撒手人寰,這就真的一下難住了所有人,禮部內部爭論不休,一直定不下來要怎么來算這年歷。
最后孫北吉一錘定音——今年從正月到五月、七月到年底都是建熙四十五年,劃出六月一個月按啟泰元年算,明年再開始算新帝的元年。
這種算法可以說是前所未有,但當下也只能以此權宜之計應對時局了。
在結束了這一場紛爭之后,內閣再次向禮部遞去旨意——今后不要再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上耽誤太多時間,眼下所有的要務,都應當圍繞下一次的登基大典進行。
禮部的官員們臉上有些掛不住,他們旋即指出,這絕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而事實上他們也沒有在這件事上耽誤多少時間,反而是內閣在一些真正要緊的事情,遲遲給不出回復——
就比方說,新皇的年號到底要定哪個。
下面人如此來要說法,孫北吉也沒有辦法。
新皇的年號,怎么著也得新皇自己過目、首肯才行。
然而在啟泰帝駕崩之后,陳翊琮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這些臣子,他把自己關在了三希堂,什么人也不見。
時局益發艱難起來。
眼下已到了七月,盛夏轉眼即過,秋日很快就要到來,但孫北吉也沒有辦法去勉強那個蜷在三希堂不見任何人的少年。
他和張守中,是少數知道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么的人。
這件事太過駭人聽聞,也太令人痛心疾首。
如今距離啟泰帝駕崩已經過了整整三日,皇后甄氏的遺體仍舊沒有入棺,炎炎夏日,尸體已經開始慢慢散發出臭味,但陳翊琮始終抱著母親,不讓任何人靠近。
這三日里他水米未進,誰也不知道少年能熬多久。
而孫北吉,這位大周的首輔大臣,亦不得不開始做一件事情——他從卷籍司中調取了大周境內所有藩王的案卷,并從中篩選出適齡的陳姓王孫。
朝廷不能一日無君,更何況是在眼下這樣一個風雨飄搖的年歲里。
如果陳翊琮真的扛不過這次的坎,他也必須盡快找到下一位合適的儲君。
這件事在真正做起來的時候,殘酷到無以復加。
但孫北吉也只能一個人將這件事準備起來。
內閣永遠要有第二套方案,他不能被任何事打個措手不及。
第三日傍晚,平京又下起雨來。
這個夏天的雨水,就和這個夏天里人們的眼淚一樣,有些過于充沛了。
在隱隱的雷聲中,甄氏的尸體終于被宮人們從陳翊琮的懷中抬了出來——因為多日的不飲不食,少年終是因為體力不支昏倒在地。
張守中一直陪在太子身側,便趁此時,命人抬著太子回到了東宮。
宮人們為昏昏沉沉的陳翊琮換好了衣服,扶靠著他,讓他半坐起來。
在這樣的情形下,陳翊琮喝下了小半碗米湯——少年的身體又渴又餓,原先一頓就要吃下兩三碗白米,而今突然斷水斷糧,去找新的飲食幾乎是一種本能。
然而他迷迷糊糊的,喝得又太急,不小心嗆了一口,而后竟直接將所有東西都吐了出來。
除了先前的米湯,他的胃里再沒有別的東西,一陣一陣的酸水灼燒他的食道,將陳翊琮從半夢半醒的渾沌中痛苦地螯醒。
然而沒有人能再像母親那樣,輕輕拍撫他的背。
他睜開眼睛,看見陌生的房舍,想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里并不是他在恭親王府的院子,而是他的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