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底有沒有特殊性?普魯塔克與弟子們的論辯已開始觸及靈魂。
從女祭司恩瑪編出人族的第一個故事以來,智人幾乎從未懷疑過自身的特殊性。這種獨一無二的優越感在最后一個尼安德特人倒下后變得幾乎不需要證明!萬物之靈的冠冕本身就足夠榮耀璀璨,眾生俯拜在我們腳下的正當性遠遠超過“君權神授“。
這種優越感直到達爾文發表《物種的起源》之后被大面積動搖,人們驚恐地意識到自己極有可能與單細胞的草履蟲擁有同樣的祖先!甚至于這還不足以摧毀人的特殊性,當復雜的進化圖譜全面展開后,發現人們任意兩個風馬牛不相關的物種,都能在樹狀結構上找到共同的祖先!
然而人族中偏偏有那么一群“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先行者,他們在兩千多年前就對這個命題產生了警醒。子路此刻受到挑戰更加嚴峻,大師兄甚至認為人和一塊頑石相比都沒有任何特殊性。這與東方佛陀強調的“眾生平等”不謀而合!
子路憤而反擊道:
“如果我們與一艘船、一塊石頭相比,最基礎的粒子元素都沒有差別,那為何唯獨我們人有自由的靈魂呢,而它們沒有?”
顏回看了一眼普魯塔克,圣人微笑地頷首點頭。顯然老師已經對這個大弟子的悟性十分有信心了。顏回鼓足勇氣答道:
“人是否有自由的靈魂我不知道,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也并沒有把靈魂這個東西獨立于基本粒子之外。我只能回答你我之前的問題,那就是什么決定了我顏回這個人是否還活著?”
子路點點頭:
“如果你這個問題能回答的讓我信服,我也算服了你。按照你的說法,你的骨血、器官、乃至整個身體都不能決定你的存在。那么你顏回曾在這個世上走過一遭的證據究竟是什么?”
顏回淡定地回答:
“我和忒休斯之船一樣,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人知道曾經有一艘大帆船,名叫忒休斯之船,那么它就是有生命的。從下水的那一刻起,船上的每一顆釘子、每一塊木料、每一根桅桿都只是忒修斯之船的極其有限的局部。克里特島上的廝殺、忒休斯大戰半獸人米諾牛、甚至美人阿里阿德涅的眼淚…這一切都是這艘船生命傳奇的一部分!隨著老國王埃勾斯縱深跳海,忒休斯之船完成了它生命歷程中最后一個篇章。”
子路追問道:
“你的意思是故事結束了,所以忒休斯之船的生命就此終結了?”
顏回搖搖頭:
“對于忒休斯之船來說,可以算是他屬于‘自我’的生命終結了。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還遠沒有結束!這艘船在雅典廣場上供眾人膜拜,它依舊是忒休斯之船;他的部件被更換一新,它依舊是忒休斯之船;未來不知哪個年月這艘船徹底消失了,它依舊是忒休斯之船;再過上千年,只要人間還在傳頌著克里特島的傳奇,人們還津津樂道于忒休斯大戰半獸人的故事,它就仍然是忒休斯之船…”
子路似乎明白了一些:
“也就是說,當這個世界上不再有人記得忒休斯是誰的時候,忒休斯之船的生命才會真正的終結。所以顏回你和我們也是一樣的,都有兩次生命。我們第一次去世是自己的肉體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而只有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知道我們曾經來過的時候,我們才迎來了第二次死亡…”
顏回點點頭,回頭看了看三位師弟:
“大家想過沒有,或許我們從來都沒有活過…”
子貢和曾參笑而不語,子路卻徹底崩潰了:
“大師兄,你和師傅到底要鬧哪樣?你說我們和一條狗沒有區別我就承認了,你說我和一塊石頭沒有區別我也認了,甚至你說我不過是一粒灰塵我也不反駁了!哪怕我們卑微的生命遠不及忒休斯的傳說那樣流芳百世,你也不能剝奪我們活完這卑微一生的權利啊…”
顏回笑道:
“咱們就學學人家柏拉圖學院嘛,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既然是腦洞練習,我們不妨就開的更大一些。你們覺得我們真的存在過嗎?希臘和雅典的傳奇或許幾千年后還有人記得,咱們師傅關于《忒修斯之船》的論辯或許幾百年后還有人提起,可是你們覺得我們四個會不會是出來湊數的…”
子路低頭不語,子貢腦海卻閃出一線靈光:
“你還別說,我也有這種擔心。你們想想,五六百年前雅典城邦出過多少哲人?好像光是畢達哥拉斯學團就有門徒上千!可是如今我們記住的也不過就是泰勒斯、亞里士多德、蘇格拉底、柏拉圖這么寥寥幾位。咱們師傅或許未來還能彪炳史冊,我們幾位估計最多打打醬油。史書上最多以‘普魯塔克的弟子們’一筆帶過…”
擅長“總結陳詞”的曾參終于出手了。只見這位略顯木訥酸腐的家伙喃喃道:
“大師兄說的對,我們恐怕不是將來注定被遺忘的普通人,而是壓根就沒有存在過的孤魂野鬼…”
盡管不知道顏回和曾參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子貢和子路仍然覺得后脊背發涼!
曾參繼續不緊不慢道:
“二位師兄莫怕!你倆仔細琢磨琢磨,是不是我們的名字聽起來有點怪怪的?不要說和柏拉圖、歐幾里得相比,我們師傅的名字聽起來也像個正經的雅典人!可是再聽聽我們的名字,顏回、子路、子貢、曾參…感覺好像這名字是從萬里之外某個東方神秘國度來的…”
顏回點點頭:
“我正有此懷疑!我在想會不會是某個超時空之外有個十八線的三流作家正在寫小說?或許此人剛好是那個神秘東方大國的人士,俺們希臘人名字本來就不好編,他為了偷懶就干脆借用了東方圣人門徒的名字,所以我們哥四個就有了這四個怪名字…”